[转帖]走过寂静岁月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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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偶尔来一下2008/8/3 10:28:00

我第一次注意到建志是在大街上,热闹的十字路口。他在街对面牵着一白两黑三只娇小的贵宾狗。绿灯亮的时候,小狗们兴冲冲地朝前赶,他使劲儿地拽住,微笑着,做了个手势让两个穿校服的女孩先走。完全不像我想像中那般嚣张、目中无人。他穿得也很平常,套头衫、宽松库、军靴,没有任何遮掩身份的东西。大概是工间散步,也没拿外套、背包什么的。两个女孩子同样冲他微笑,但恐怕没认出他是谁。他已经不再是五、六年前的青少年偶像了。

我能认出他来还是因为藏马的缘故。特别是当我们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偏下头去对着他的小狗们喃喃地说着什么,那一刻他柔和的侧影,像极了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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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不对藏马和建志在高中阶段同桌度过的那段日子感到好奇。而每次我提问的时候,藏马总是垂下眼帘,淡淡地试图敷衍过去:没什么啦,就那样啦。有时他会转个身,背对着我。我不相信。两个正处于叛逆期、对成人社会组织正充满了不信任感的少年,某一日在家中突然发现了别样的父亲、陌生的兄弟,会就那样啦了吗?

那一年他们十六岁。

藏马的母亲在经历了两次短暂的婚姻后因病故去。根据她临终的嘱咐,藏马被送到了生父的家里——他从来没想到,他的生父竟然是位有名的演员。那个男人在前妻——也就是建志的母亲——多年前去世后,一直过着鳏夫的生活,并不时地传出绯闻。藏马按过门铃被女佣引进门的时候,他正坐在前厅看报。是女佣领着藏马去二楼的空房间放下行李,并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当他回到前厅时那个男人放下报纸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这么大了,父亲说。

与在新家受到的忽略相比,藏马在新学校还是引起了小小的骚动。虽然他没有更改母姓,可八卦总是日行千里的。他在新班级前面红着脸所作的自我介绍——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兴趣爱好,等等——完全被同学们的唧唧喳喳给掩盖了。老师指给他一个空着的座位,在教室尽后头,邻桌也没有人,他觉得挺好,可学生们都笑了。

在那天前藏马还没有见过建志。他已经知道自己有了一个仅仅小三个月的弟弟,知道他们会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甚至同一个班上学,可过去的两天他都没看到他的影子,吃晚饭的时候也只有他和父亲两人。昨天半夜他被走廊里急促的脚步声惊醒,隔壁的门开了,砰地关上,然后又开了,女佣的问询与匆匆的脚步声夹杂在一起;下楼梯,开门,楼门砰地合上。他好久都睡不着了。

到第三天,也就是藏马来新学校报到的这天,第二节课上到一半,10点左右,建志耷拉着头走进了教室。他看上去那么疲倦,合着眼仿佛是在梦游一般。有人哧哧地笑,可他从不那么宽敞的课桌间穿过去,大家都好心地轻轻搀他一把,不让他撞到桌椅。

藏马觉得自己的心就贴在嗓子眼儿上,眼看着建志朝他晃过来。好在他屁股一沾到椅子马上任书包落地,上半身前倾,趴在一条胳膊上再也不抬头。藏马松了一口气。仅从他的面容,他已认定他是他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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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家叫做铃兰Lily of the Valley)的酒吧里见到的建志也常常是疲惫不堪的。他每每在十点、十一点之间来,喝上两杯生啤,偶尔要个三明治吃。有时候酒保替他拿酒的当儿,他就趴在吧台上睡了,那时酒保就把唱机或是电视机的音量调低,周围客人的交谈也自然转为了窃窃私语。

与舞台、电视和杂志上留给人的印象不同,他本人个子不高,脸很小,容貌清秀,留着唇髭和短须,还是显得很年轻,不是那种叫人难以接近的类型。实际上如果有人和他打招呼的话他也总是微笑着回应。但他的神气里除了疲惫之外,也总有股说不出的茫然。仿佛他的飞船出了故障,降落在一个陌生的星球,这里的居民的喜怒悲愁,他还没有摸透。我有几次想坐到他身边去,和他聊上几句,一回生二回就熟了。可看着他落寞的身影,又踌躇起来,老手如我,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回到家往往就过了午夜了。从外面看,我们住的公寓的灯已经熄了。我用钥匙打开门,心知藏马就在迎面的黑暗中坐着。等开了灯,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你回来了,问我饿不饿,要表吃个蛋羹或者面条;如果我的回答有点大舌头,他就去厨房给我煮点醒酒的东西。他一面手上忙着,一面问我今天做了些什么;如果我昨晚提到今天要去见一位山口先生,他就问怎么样,见着人了吗,事情还顺利吗,山口先生是什么样的呢,啊,真是位很有趣的人那,什么,那么无聊的吗……等等,等等。他絮絮叨叨的,又忙个不停;可他脸上的神气,和建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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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马和建志的真正相遇,发生在那天放学后。睡到午间休息的时候,建志离开教室就没再回来了。藏马一个人搭乘校车回到新家,却见建志单膝跪在门前的草坪上,脚踏车的链子掉了,他正试着用手指把它扳进去;力气大了点儿,车身向另一侧倾倒,藏马及时出手扶住了。

建志仰起头,也许是光线的关系,也许是视力不佳,他眯着眼,看着这个和他穿同样制服的少年。你谁呀?他问。

建志的问话说明了以下事实:

一、他是一个活在自身世界的人。而他身边的人也尊重他的孤独,不去扰乱他的平衡;起码,很少有人愿意主动这么做。

二、当他从自身世界醒来的时候,他又会变得非常地直觉敏锐,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他会像刺猬一样竖起浑身的尖刺。

在建志的目光逼视下藏马回想起了他整个不愉快的童年。母亲喜好流浪的天性,以及她失败的婚姻,使得藏马在大多数时间都过着近乎颠沛流离的生活。他是个性格柔顺的孩子,但过于内向羞涩,加上经常地搬家、转学,难以交到同龄的朋友,更难成为老师的宠儿。有一年他在转去的班上完全沉默,直到临走告别时,大家才愕然地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藏马将视线移向别处,邻家的草坪上有小孩在骑着木马前后摇晃,有妇人在回廊上浇花,远方教堂屋顶的十字架在午后的阳光中闪烁,更远处的山峦灰蒙蒙的,若隐若现。然后他留意到建志右颊外侧大片的疤痕,那是什么?是烧伤吗?

就在此时车道上驶来一辆轻型摩托车,戴火焰纹头盔的少年单脚着地,不待车停稳即大喊:好慢那,快上来啦!建志应声弹起,脚踏车也被他碰翻在一边;藏马忙向后退,眼看他紧追几步跨上摩托车的后座,两人还在嚷嚷着什么,车子已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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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马是个不喜欢收藏过去的人。刚搬来我家时,是初夏的时候,他只带了一个不大的行李箱,里面有几本书,几张CD,几件简朴的衣物,晚上他就借我的睡衣穿。我以为接下去他还会搬点什么过来,可是再也没有了。

是在建志家我第一次看到他俩青春期的合影。那大概也是在春夏之交照的,去郊游的样子。照片上有一辆红色的老式敞篷汽车,一片青草地,四个人。坐在司机位置的是个单眼皮的平头男生;挨着他站在车门边的是个穿长库的短发女孩;车头上翘着二郎腿坐着的是梳一头小麻花辫的建志;在后座角落里审慎地凝视着镜头的则是藏马。

这张照片所呈现的情景出乎我意料之外。难道藏马曾经和建志以及建志的朋友们交好到这种程度?

在他俩命运交汇的那一天过后建志似乎并没再刻意追问过藏马的来历。这有可能是因为他早习惯了父亲的荒唐;也有可能是因为这时的建志已经决定做一名职业音乐家。要做职业音乐家不好好准备不行,而准备,是要花很多钱的。

建志开始为中学生杂志做时装模特,也借助父亲的人脉,在电影、电视剧里演些小角色,可挣来的钱还不够他玩乐的花销。那一年他结交了许多社会上的朋友,整日旷课,整宿不归家。回来则往往是因为不得不向父亲伸手。藏马很快就习惯了听那对父子之间的种种劝诱、乞求、争吵和吼叫。以至日后对建志早期创作的那些纯粹嘶吼式的朋克摇滚,他竟很容易地听进去了。

我辗转托人才找到了建志当年演过的少男少女的爱情电影。镜头太少,很难判断他是否具备演戏的才能。只是他眼睛很亮,不笑的时候酷,笑起来就有股特别的暖意,举手投足又是天然的洒月兑不羁,这种小孩将来有没有出息不一定,但在聚光灯下必定是万人迷,令芸芸众生折腰。

藏马就这样在新家安顿下来了。他不说话,别人也很少问他。晚上做完作业他熄了灯,站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这里是郊外,比他过去住的城里空气新鲜,夜空里也能看到几颗星星。他呼吸着水样的空气,偶尔听到隔壁建志房里的音乐声。如果很吵他也不介意,如果是温柔的木吉他就更好了。他想起母亲的微笑和叹息,想起她偶尔的口勿,想起她下葬时他手上握着的那支白色的雏菊,想起通往墓地的道路两旁种植的丁香树——白色的、紫色的小花,还有风中馥郁的香气;泪水湿润了他的面颊,他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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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青学球场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建志和他那一伙人正在场上作传接球练习。他们穿着明黄的球衣,嘴里不停地开着玩笑,脚下动作却很认真。两队都到齐以后,队员站在中线左右相互致意:大拇指岔开,双掌相击,再合上,用力握一下。建志的手骨节突出,粗糙有力。他和每个人简单地招呼,但一定不知道我是那近一个月以来经常在酒吧盯着他侧影看的家伙。

我以为像他这样的小个子应该是踢锋线的,没想到他是后卫。他和那伙人中的大多数一样,球技并不算高明,但精神头儿很足,跑动积极,出脚快,甚至会跟人争抢头球。他并且时常呐喊着激励同伴。他们中有两个很会玩花活儿的,把球在前后左右盘来带去,一会儿停在胸口,一会儿停在肩膀、头顶,还偶尔来个倒勾,这时建志会带头鼓掌叫好。还没进球,可场面热烈得很。

我向领队示意要上场。

藏马觉得把建志搁在教室最后头与其说是对他的惩罚,毋宁说是对他的纵容。他可以想睡就睡,老师可以装没看见;打个小抄不用说也更方便了。有一次建志要补的功课太多,一大摞本子都堆到藏马桌上来了。藏马打开一本,发现他的字虽然龙飞凤舞,但不难摹仿,于是就帮他抄了几份。有一次到吃午饭的时间了,建志的朋友说也要帮他抄,可试写了两笔建志抓过来一看,不行啦,他说,结果剩他们两个在教室里并排忙活。

那一年建志的成绩一落千丈,又不顾师友规劝,退出了校橄榄球一部,可他在学校仍然有人气。他长得帅,英文好,会玩多种乐器,在校会上大出风头,而且只要愿意就会变得极有魅力。建志幼年丧母,体弱多病,却有着精灵般的气质,周围人对他几乎有求必应。如果他过于顽劣了,父亲能做的就是将他瀑打一顿,但事后又会因为歉疚送给他大堆昂贵的礼物。学校里也差不多,气急败坏的责骂过后却少有真正严厉的教训。在如此调教下如果不是因为那颗易感的心,建志恐怕早就堕人邪路了。十岁上他已经被称作天才音乐家,他有着天才的任性、狂妄、自我中心,时常坦率到粗鲁的程度。人们溺爱他,也出于同样的理由憎恨他;当他尝到真正的成功滋味时他也不得不咽下这憎恨的苦果。

我告诉藏马我们队踢赢了,我说建志踢得不怎么样,不过他人挺好挺开朗的,大家都玩得很痛快,约了下周再战。藏马说是吗,厉害啊,他面无表情,在池子里洗着鲜红的草莓,就这么吃还是拌上酸奶?建志最喜欢吃酸的,这我还没跟你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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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志少年时期的朋友中有一个是真正的足球名人。那个在窘迫时刻无意中拯救了藏马的火焰骑士,那个敞篷车里眼睛眯成两条细线的平头男生,当年不但是国家青年队的主力核心,在学校的成绩排名表上也总是名列前矛。阿英比建志高一年级,他上年留下的作业,自然成了建志本年过关的蓝本。藏马在校园里走过,有时看到球场边长椅上坐着阿英和建志,低着头,膝盖上摊着的不是数学就是理化,阿英大概在作讲解,建志胡乱地点头,然后就打个哈欠,伸伸懒腰,阿英有时会扇他后脑勺一下子,可脸上还是挂着耐心的笑。

坐在长椅另一头、和男生一样穿制服长库的短发女孩是娜娜。她和阿英同年,比建志大一岁。很奇怪的,这个外表看起来毫无女性柔情的少女在建志缺乏母爱的成长期却扮演了最近乎母亲的角色。是她在建志母亲去世后牵着建志的手上幼稚园、是她叫上阿英把体育上崴了脚的建志轮流背回家,是她在建志莫名其妙的高烧不退时守在他身边更换冰袋,当建志初次察觉自己色觉异常的时候,也是她坐在哭泣的他身边轻抚他的脸颊。

日向小姐呀,我那阵儿都不记得见她笑过,藏马说。

我以谈生意的借口去拜访了如今娜娜供职的贸易公司。问到一笔木材价格的时候,经理拨内线电话请日向小姐过来。她身材高挑,一头披肩发,和其他女职员一样,穿浅灰色的套裙,画精致的淡妆,指甲修得很漂亮。面对我和经理的提问,她从容不迫,条理清晰,十分精明干练的样子。可是拿着文件夹出门时却几乎撞在玻璃门上。

我欠了欠身,转念一想,又坐下了。离开公司前我绕到娜娜的座位,留给她一张我的名片,她翻弄着一叠表格头也不抬,说您走好。

我把这事告诉了建志。他大笑,到底是娜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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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电视台转播重要的足球赛事的时候,“铃兰”里就会变得喜气洋洋。大家都要最大号的啤酒杯,一升的那种,还有切成大片的火腿和干酪,堆在大盘子里,把桌子挤得满满的。建志一进来就有好几桌人齐声招呼,他双眸神采奕奕,笑容比当晚的灯光还要明亮,跟他特别要好的就跳起来把他强拉过去坐。他请每个人喝酒,和人赌赛哪一方会赢,谁会进球;比赛进行中他时而高声感叹,时而前仰后合,看到忘情处更会拍着大腿两脚在地板上乱跺,十足的小孩相。

如果比赛精彩纷呈,结束后大家意犹未尽,说建志既然赌输了那就唱个歌吧。老板从里屋拿出吉他,他并不推辞,接过来抱在怀里,沉喑片刻,右手五指轻扫琴弦,屋子里马上安静下来。

我不懂音乐,最近才听了建志的多张专辑。我喜欢他近期作品中浓郁的拉丁风味,喜欢那种男子汉式的坦荡的热情,不过毕竟是东方人,热情背后总免不了依稀的哀愁;好像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在山谷中高歌,为远去的爱人送行。有时建志停下拨弦的手指,用指尖和掌心在共鸣箱上敲击出灵活多变的节拍,大家随之变得更high,好几个人醉得不行了,可那空旷的感觉仍在。

放弃了橄榄球的建志逐渐成为足球的粉丝,可这对他与阿英的友谊却毫无助益。阿英高中毕业后加人国家队,很快成为这个国家一颗最耀眼的足球明星,几年后更登上了世界的舞台。与此同时建志也成为年轻一代追捧的新音乐先锋,在艺术和商业上都获得了巨大成功。但令大多数知晓他二人过去的人士不解的是,同样作为青年领袖,他们却从未在公众面前提及过对方,并且努力避免任何可能碰面的场合;在与共同的朋友联络时,他们也会小心躲避与对方有关的话题。有些少年时期过于亲密的男性伙伴,长大成人后会因为回想起当年的亲密、无话不谈而感到尴尬,从而刻意疏远对方。他们俩也是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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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马觉得阿英是个很友善的人。他上门的时候如果建志不在,他不会像娜娜那样冷冷地抛下一句:是吗,垂下眼皮掉头就走;他会呆一会儿和藏马聊聊天。他问他住得习惯吗,有什么需要的东西,知道在哪儿买吗,学校怎么样,太大了有些地方不大好找是不是,某某老师还可以吧,那一位可讨厌了,别理他就完了,有事跟建志说,不过那家伙大概记不住,跟我说一声也行,能帮上忙就好。他站在台阶下面,一只脚跨在阶梯上,老是笑眯眯地眯缝着眼;藏马背倚着门,问一句就答一句,看看阿英,再看看门前的树、草坪,不知怎么,心就怦怦地跳起来了。女佣妙子在窗口探出头来,中田君啊,进来坐吧。藏马脸红了,忙闪开门请阿英进去,阿英说不了,我还有事。

是阿英把藏马领进了他们的小圈子。他是国字号选手,又早早地帮家里做生意,所以是他们中经济最宽裕的一个。那年暮春他买了一辆二手车,周末的时候便带上这几个好朋友去山里玩,风景宜人,police也基本看不到。起初藏马给他自己和建志准备便当,阿英尝过他的梅子饭团和虾籽寿司后说很好吃,于是藏马就做上四人份。有时他们也在河滩上野炊,娜娜和建志拾柴生火,阿英和藏马预备菜肴。阿英月兑掉外衣,只穿着运动背心,露出宽厚的肩膀和壮健的手臂;同样月兑去外衣的娜娜蜂腰窄臋,亭亭玉立,冷艳不可方物;建志还很瘦小,但胃口比谁都好,别人吃不完的最后都让他一扫而光;藏马手脚麻利地煎煮烤涮,他很少开口,吃得也少,看着阿英和建志争先恐后、狼_Tun虎咽的样子,他忍不住地微笑。

建志没有直接评价过藏马的手艺,不过他开始挑剔妙子做的菜。他搂着妙子的肩,嘴角挂着一丝恶作剧般的笑容,用甜蜜的声音抱怨着,说怎么成天这一套啊,他要吃小笼包、蛋饺、章鱼丸子、什锦煎饼、寿司饭、烤牛舌、煎鸭胸、龙虾沙拉、红豆烧……藏马用心听了,一一记下来,不会做的就去图书馆查食谱。一日他在厨房弄午饭的时候,建志哼着歌溜达进来,在料理台上放下一包青梅干,然后去冰箱拿了一瓶冰水,转过身说:这个牌子的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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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咖啡厅喝下午茶的时候,看见建志沿着门外的人行道走来,他步履迟疑,边走边东张西望。我迎出去,他不好意思地说朋友让他来看看这边的画廊,可他把画廊的名字忘了。

建志是重度色弱,却对绘画和摄影很有兴趣。他中意的是那种布局简静、设色厚重、明暗对比强烈的作品,自己也画素描、拍黑白照片。他和几个设计师关系很好,和我熟了以后,有时给我看他们之间合作的草图。最近的是狗骷髅的图案,有奔跑和蹲踞的两种,他说是因为爱犬生育而得来的灵感。我们谈话间小狗们就围着沙发跑来跑去的,时而跳上他肩头,时而扑进他怀里,他从不呵斥它们,只是揉弄小狗的毛。我送了他几张上世纪初叶的欧洲版画,他很喜欢,回赠给我一个底部有百合纹章的烟灰缸。

建志在最红的那几年曾经对街头时尚产生莫大影响,时至今日仍有许多年轻人追随他的硬派风格。他虽然个子小,但体格结实、比例匀称,衣服穿出来很有型。实际他本人并不怎么在乎穿着,平时马马虎虎,上镜头就完全交给形象设计者。

我给自己和藏马各买了一副建志戴的那种粗框的雷朋眼镜。揽镜自照,感觉还不坏。我叫藏马试试,他不肯,勉强再三,我把眼镜强架在藏马脸上,果然不行,他欠缺粗犷的味道。

藏马抿着嘴唇,整晚都拒绝和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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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马的窗前有棵核桃树,探出大半个身子再伸直手臂就能够到树梢。阿英揪了几颗小小的青皮核桃,两人敲开来拣嫩得流汁儿的果仁儿吃。阿英头枕着胳膊躺在藏马的床上,右腿支起来,左脚搭在上面,藏马坐在床头的书桌旁。他们经常谈论的是阿英的事。再过半年阿英就要从高中毕业了,究竟是升东大,还是进职业队,抑或去国外受训,他还拿不定主意。未来在他面前铺开条条大道,每条道路上都闪耀着金光。藏马从未想到过烦恼也可以是这么美妙的一件事,他在心里暗暗地叹息,同时由衷地为朋友感到高兴。

夏天天黑得晚,八点钟左右夕阳的余晖仍将半个天空染得红彤彤的。藏马听到石子儿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打开窗户一看,阿英在下面冲他招手。他骑摩托车带着他,有时去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有时去打台球、保龄球或是玩街机。藏马羡慕他什么都会玩,都玩得好;借助银幕上投身寸的光线他看到身边黑暗中阿英爽朗的笑容,那也是他羡慕的。

一次阿英说要带他去下城的DISCO跳舞。说完后他上下打量着他,他腼腆地笑。阿英皱起眉,问他多久没买过新衣服了,他不知该怎么回答。父亲偶尔想起来会给他几个零花钱,可父亲在家的时间不多,想起来的时间更少,光是买必要的文具和运动鞋他的钱就用完了。

阿英的车停在卖休闲品牌的服装店门口。店里成排的挂着各色服装,靠墙壁的架子上摆着鞋,灯火通明,可没几个人在里面。他俩身高相仿,阿英就依照自己的号码来挑。看到顺眼的,他就拿下来,转过身,朝跟在他后面的藏马身上比比,然后或者放回去,或者就搭在藏马平端着的前臂上。藏马捧着那些衣物,好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阿英买了两件衬衫、一件Polo衫,一条直筒库,一条短库,三双棉袜子,一双帆布鞋,花了两万多块钱。他让藏马换上绛色的短袖格子衬衫和卡其布的短库;他穿新袜子的时候,他就蹲下去帮他绑紧赤红的鞋带。

当收拾停当,站在镜子前面对镜中那个容光焕发的美少年时,藏马被完全吸引住了。收银的女孩子在他身后赞叹,阿英拍着他的肩,他都没有反应。他谨慎地审视着对方,仿佛朝前再迈出一步,他就将进人一个新的世界。

那时藏马还不会跳舞,在舞池里跌跌撞撞的。可比起舞艺精湛的阿英,那一晚人们的目光焦点都集中在藏马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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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里基本上每个学生都会参加一到两个社团。比方说逃学之前的建志既是橄榄球部的主力又是唱诗班的领唱,阿英更是在足球部和问答竞赛部都担任主将。像娜娜这样什么也不参与的可说是绝无仅有。一年多以前建志刚进高中的时候阿英提议让他教娜娜弹吉他,娜娜的悟性不差,学了一阵子倒也能弹得像模像样的,于是建志自任贝斯,再拉上一个从初中就和他玩音乐的诚作鼓手,组成了他高中时期的第一支乐队。不幸的是虽有俊男美女吸引眼球,这支乐队却并未打响,娜娜冷若冰霜的气质,不但让台下的观众浑身僵硬,连原本和建志打闹惯了的诚也会变得很不自在,照建志的话说“娜娜一出场,空气都冷了”。最糟糕的是一次演出结束时观众跳上舞台与乐队同乐,某个大概是从外区来的傻小子竟敢在娜娜身旁蹭来扭去,结果被打到满脸开花。虽然建志也正处于好事的年龄,可因为打架被夜店取消登台的资格却是他极不乐意的,二人吵了一架后娜娜就退出了乐队。

藏马参加的是围棋部。这是他的一位继父教给他的本事。尽管当时还在上小学的藏马被他不断的_Tun云吐雾熏得够呛(这是母亲与他离婚的理由之一),可后来他每坐到棋桌前,就忍不住怀念那个戴副眼镜瘦瘦的、老是搓着两手坐立不安的男人。可惜藏马下围棋的机会不多,围棋部的活动室堪称校内最冷清的所在,仅有的三两个成员也常常缺席,没有女生理会恐怕是主要原因。看看人家棒球部、足球部和橄榄球部,从经理到后勤外联,都清一色由女生掌管,更表说那些打扮得性感火辣的拉拉队了。

足球部在校内的人气能够超越老大哥棒球部,当然是阿英的功劳。自U15起就是国家队主力的他,毫无疑问是本校的头号英雄。除了引来一大堆女粉丝尖叫之外,每年更有许许多多男生因为憧憬着与他并肩战斗而积极申请足球部。其中暂时(或一直)未能如愿的那帮,就总是在足球部训练时围绕在场地四周,全神贯注于阿英的每一脚传球、每一次身寸门,不时地啧啧赞叹,偶尔也会彼此争辩,倘若阿英经过他们身边,哪怕仅仅是为了热身在跑圈,他们也会大声地给他加油。

藏马渐渐地也加人了这一群当中。他觉得自己远不如身边的这帮人懂得足球的妙处,但他喜欢看阿英潇洒准确的传接动作,他冷静的、突如其来的攻门,还有他脸上始终挂着的轻松的笑容。有时阿英在场上伫立扫视全局,或者一轮进攻后退回半场,藏马觉得他的目光会投向他,会向他微笑;他的脸颊又烧起来了,他得低下头去看草坪。草长得绿油油的很喜人的样子,阿英曾经领他在上面走过,非常松软又有弹性,摔倒也不用担心会受伤,阿英说。他再抬起头的时候阿英已经跑开了,下次一定要回送他一个大大的笑脸,藏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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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清晨我在起居室里练习高尔夫球的挥杆动作时,听见卧室那边藏马的手机铃响。他出门买东西去了,把手机落在家里。一看到屏幕上显示着的建志的名字,我竟猛然紧张起来。铃声耐心地唱着,讽刺的是,那是建志所写的一曲《Invitation》,我的犹豫,倒像是我不敢接对方的帖子似的。

我把调门儿尽量压得很低:喂。

喂喂,小藏吗,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下周来我家怎么样啊?电话那边的声音开朗而略带几分漫不经心。

他不在家。

那一边突然沉寂下来。我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建志皱紧眉头,仿佛不小心碰到一滩脏东西时的嫌恶的表情。

有什么事吗?

呵,没什么,再说吧。

也许他并不像我想的那么严厉。他所在的那个圈子,说搞艺术的生性倾向也好,说娱乐大众的本质淫荡也好,像我们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他肯定早就习惯了吧。何况他十七岁就写下了“如果人有所谓个性的话那么眼中所见的颜色也定然不同,在我看来美丽的花朵在你却是丑陋的食人花”这样的句子,如果没有这样的觉悟,他也无法在这个偶然落脚的陌生星球生存下来吧。

这通电话多半是小惠让打的。

小惠是建志的同居女友。她曾经作泳装模特的过去,令建志的友人们几乎一致地反对她。藏马却意外地和她谈得来。在人前一贯沉默寡言的藏马,与小惠一起时却有说有笑。她吸引这兄弟二人的,我想是那种家里经营旅馆的外省女儿所特别具备的干净爽快以及永远乐观的精神。藏马时常做些菜和点心给他们送过去。向小惠传授某样料理的制作、和她讨论进一步改进的方法,听她讲小城镇民宿中百年来发生的种种不可思议的故事,成了藏马生活中的一大乐趣。

不过藏马和建志的前任女友同样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光穗在与建志分别两年多后,眼下在都内的律师事务所上班。家里给她介绍了个新男朋友,也是出身名门,据说非常的温柔体贴。回想起与建志相处的八个年头,恍如隔世。

光穗偶尔邀藏马见面,喝个咖啡什么的。我有次跟着去了,坐在隔他们两张桌子远的地方偷看。光穗人很瘦,高颧骨,大眼睛,下巴尖尖的,偶有一笑,但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我认为她是很典型的“薄命”的面相。他们两个也不怎么说话,就是相对坐着,喝东西。后来不知藏马说了句什么,光穗突然哭了。她抓起桌上的餐巾纸使劲儿擤了下鼻子,又抓起一张捂住脸,抑制不住地抽泣,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藏马脸涨得通红,嘴巴_chan动着,手朝前探,又在自个儿身上胡乱地上下摸索,模样可怜得很。后来光穗把手袋放在桌上打开,藏马忙站起来,帮她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咖啡杯子险些让他的胳膊肘给碰翻了。

后来我问藏马他说的是什么。等待良久,他说:我说稻村小姐得到幸福了,真是很好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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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里四个人去邻县登山露营。把车子停在山脚下,背上帐篷、睡袋、食物、饮水、吉他和足球,目标是云雾缭绕的最高峰。可他们第一次来,对这一带山区不熟悉,目的地比看上去远多了,翻过一座山头,又是一座,接着又是一座。阿英建议从树林里穿过去,仿佛是条捷径,娜娜则坚持要走视线所及的山路。二人争执不下,分道扬镳,藏马急匆匆追上阿英,建志留下陪着娜娜。

那片林子里的树既高又密,阳光都被遮住了。脚下是凸起的树根、倾倒的树干和积年腐朽的落叶。他们走得格外留心,还得不断地拨开面前的枝杈,头顶上偶尔传来几声逼仄的鸟鸣。然后他们发现自己降落到一个斜坡上,下临一池清澈透明的湖水,阳光给水面洒下大片的金子,透过水波可以看到一群群的游鱼。

藏马随着阿英在柔软的青草地上坐下来。他们卸下背包,喝了水,再把便当拿出来吃。阿英的眼睛一直望着对面的湖。

没带鱼竿儿来真可惜呢。

对呵。

娜娜傻瓜啊,错过这么美的地方。

是、吗。

不过,再怎么说也是咱们走错了路。

嗯。

我小时候啊,那时候不是常常听童话故事吗,两个小孩子在森林里玩,玩着玩着就迷了路,知道吗?

是。

那个很可怕吧。不过最后总是好事呢,遇上仙女啦,得到个下金蛋的母鸡啦,很好呢。

呵。

我很羡慕呢,为什么我就没迷路。老是和娜娜、小建出去玩,玩到很晚不回家,可一次也没迷路……到底是多了小建啊。

是吗。

不过,仔细想想,和娜娜一起怎么也不会迷路吧。

呵。

好想试试啊,一次也行。

阿英揪起手边的一朵小黄花,在眼前端详着,问藏马你认识这个吗,藏马摇头说不。阿英把花放进嘴里,慢慢地嚼,藏马觉得他有稍许的忧郁。

几个月来他们已经很接近,在藏马的记忆中还从未有过如此亲近的他人,比妈妈更亲近也说不定。此时他们也挨得很近,两人呼出的气流仿佛都交织在一起,可藏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不安;他恐怕阿英离得很远,在赶上他之前,他怕他的心已经碎了。

后来阿英说要游泳,把上衣月兑了,只穿着短库,涉水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转过身凝视着藏马,波光缓缓行进,群山在他背后犹如折起的翅膀。

藏马仍立在湖岸上,肘弯上搭着刚月兑下的白色T恤。即使在成年后他也不是个强壮的男人。他有着美少年式的身体曲线,修长,柔婉,肤色新鲜得如同吸饱了露珠的花瓣。那一刻他停留在湖岸上,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听着日头的流转,听见万物无声,听着岸边寂寞的岩石,听见内心的花儿璀璨地开放。

******

我去看建志的live了。

场地不大,约能容纳一千名观众。令我惊讶的是居然有不少年轻漂亮衣着前卫的女郎,我一向以为建志的歌迷基本上都是男生的。当然她们大多有帅哥相陪,但看那种翘首以待的热切模样,实在不输给身边的男伴。

不过比起我以前经历过的live,这里还是张扬着格外浓烈的雄性味道。视野之内净是晒黑的皮肤、粗粝的胡茬儿、晃动着的线条刚硬的臂膀、以及半带挑衅的目光。特别是临近开演时分,后排的观众不断地朝前挤,身体的摩擦碰撞、热辣辣的气息打在脸上、脖颈上,表说转身的余地,就是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了。

正在我为自己的处境担心的时候,四周突然暗下来了,一连串频密的打击乐器伴随着背景音乐如激流般迸发,场内杂乱的噪音瞬间转换成了整齐划一的呐喊,无数条手臂在头顶挥动。旋即舞台上方投下一束灯光,映照出舞者苍白的身影和充满力度的舞步;随着乐队成员的登场,更多的乐器加人进来,乐声也变得更为铿锵奔放,一场提前到来的夏季音乐盛宴就此上演。

那年藏马曾经与阿英一道去看过建志乐队的演出。娜娜退出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另一名固定的成员,如果应征的是吉他手建志就负责贝斯,反之就由他弹吉他,他并声言根据需要也可以去玩键盘,可是来的人总不能令他满意。往往是他对人家的技术大批一通,对方免不了反唇相讥,有时吵着吵着甚至会动上手,最后对方还是拍屁股走人。

也难怪旁人难以适应建志的乐队。此时的建志已经表现出了日后令他红极一时、但又招致很大争议的“杂食性”风格。他在初期深受90年代垃圾摇滚、另类音乐和嘻哈风潮的影响,一场演出中,既有Nirvana的愤怒嘶喊、又有Smashing Pumpkins的华丽感伤,再糅合进Beastie BoysRed Hot Chili Peppers的顽童气质,同时奇迹般地具备了60年代民谣和摇滚运动早期所特有的那种单纯优美的旋律。给藏马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建志独自抱着木吉他坐在橘黄色的聚光灯下如喃喃自语般唱出的这一首《Invitation》:

向那个方向走去的话会有什么呢,你如此说来我却毫不在意,

这向前延伸的赤红的花朵啊,我只想一直看下去。

如果神在某处存在请治愈这折断的翅膀,

如果脚步变得沉重,如果第一次体会到生存的价值,请静静微笑。

如果人有所谓个性的话那么眼中所见的颜色也定然不同,

在我看来美丽的花朵在你却是丑陋的食人花。

这也正是当你发笑时我却会发冷的道理,

向那个方向走去的话会有什么呢,你如此说来我却毫无感觉。

涂抹上鲜艳的颜色,愚蠢地,为那追忆的花,

所见令我怒狂,所愿真实的房间。

循环往复连绵不绝,泪水是沉默的月,

无休无止无法听到,这呼声能否传达。


不合时宜于 2008-8-3 19:44:09 编辑过本文

2 si2008/8/3 10:37:00

?

3 静かな日々の阶段を2008/8/3 13:30:00

去找那首歌听了一下,原来是大逃杀1的ED,怪不得听的时候觉得有些熟悉~

请继续写下去~喜欢这文的感觉~

4 幽白O2008/8/3 16:25:00

藏马..一把抓住..那个我少女时最最爱的藏马?

5 。。。2008/8/3 16:33:00

因为最近在看中央八套的意难忘,所以看到建志后的第一反应是:啊,那个在爸爸仇人公司工作的眼镜FH受。。。

请无视我。。

6 偶尔来一下2008/8/3 19:25:00

藏马在学校里破天荒地有了人气。有女生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也有人捂着嘴偷笑着经过他面前,还有当面说他可爱的。有些同年级或低年级的男生也主动向他示好。但说闲话的人也不是没有。?????????????????????????????????????????????????????????????????????????????????????????????????????????????????????????????????????????????????????

午间休息的时候一些学生躲在校园的一隅用扑克牌赌钱。校长老师们渐有风闻,有的一笑置之,有的却看得颇为严重,誓要予以严惩,据说为此在学生里发展了眼线。但搞事的学生们自有对策,不仅有自己的哨兵在近旁把风,而且也不会把钱放在明面上。即使老师闻讯赶来了,多数人一哄而散,剩下两三个打打扑克,谁也不能说什么。

建志近期也成了这冒险游戏中的一员,多半是希望能弄点钱改善一下他总是手头很紧的状况。输赢如何只有他自己清楚,但不久全校都知道了他在赌博进行中打架的事。当时他抓起一把用作筹码的棋子摔在另一个学生的脸上,两个人随即扭打做一团,全不顾同伴们的警告,最后还是校长和几名体育老师到来把他俩拽开了。那名学生因为流血甚多被送往医院,建志则直接进了校长办公室。

藏马没听人说起建志打架的原因,但其后连着几天他感到大家看他的神情很有几分异样。他已经习惯身旁的空位子了。那天下午数学课小考,他打开铅笔盒,才记起早上建志拿走了他的黑色圆珠笔。加上这一门,光是这周建志就有三门课要补考了,也够头疼的吧。

回到家,上楼的时候楼梯口斜对过儿建志的卧房门半开着,藏马止住脚步,听见娜娜和建志的交谈声。娜娜说不是告诉你要打架一出手就要够狠的吗,一下打蒙最好,缠在一块儿又占不了便宜。建志说轻点儿,很痛呀。娜娜说你个笨蛋,这会儿喊痛了,跟你讲的时候怎么不听呢,还有以后别再跟那帮人混啦。建志说知道啦,罗嗦。娜娜说说什么呢,笨蛋。

藏马走上二楼,从房口小心地望进去:建志坐在镜子前面,大约刚洗过澡,赤果着上身,小辫子都散开了,一头乌油油的长发披在肩上;娜娜站在他身后,把一瓶药水拧上盖子、放回桌子上,说我帮你梳起来好不好。建志说随你便。娜娜用左手捧起建志的头发,他的头发又厚又密,仿佛一把都握不住,她右手的手指在他两鬓轻轻捋着。她说反正这两天得在家呆着了,就中间梳一根好不好。他说懒得弄就说嘛,随你便。

娜娜替建志编发辫的时候,建志想起什么似的又扭头和她说话。从窗口身寸进来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他右颊上的疤痕,看起来就像是阳光照耀下的日本列岛的形状,只不过刚巧是镜像。藏马还没有向谁问起过这片疤痕的来历——是胎记,还是后来受的伤?他奇怪为什么建志可以这样全不放在心上。如果是他有了这样的疤痕,他的生活又将有怎样的转折?

******

每年学生会会以各种名目组织几场舞会。一般是男孩子买两个人的票,一张写上女孩子的名字,到了舞会前一天早上就有学生会的干部到各个班将票送到被邀请者手上。这个比情人节送花送巧克力还要厉害,因为后者可以是普通朋友互相送,怕丢面子甚至可以偷偷送给自己,而从舞会票就能看出究竟谁才是真正有异性垂青的啦。

就在建志的打架事件发生后没两天,下午放学的时候藏马意外地在自己的储物柜里发现了一张明晚的舞会票。学校里的储物柜大多上了年纪锁上后很不容易打开,因此很多学生只是把柜门一关了事,藏马也是如此。谁会把票搁在他的柜子里?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弄错了,可是票面上明明写着他的名字。

建志因为打架被停课一周,该处分亦被记人学籍档案。本来校方以为他既然被抓了“现行”,就该好好配合做“污点证人”争取宽大处理;不料他进了校长办公室后一言不发,任校长主任老师们的循循善诱付之东流。处分也好、父亲的责骂也好,他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晚藏马听见他给光穗电话,向她保证舞会绝误不了。

听着那边厢建志轻松的语调,藏马的内心感觉沉甸甸的。他放下手中的笔,书本就摊在桌子上,下了楼在玄关穿上鞋,走到屋外。黄昏时分暑热已经褪去大半,他看看天空中浮动的云彩,然后沿着小路向河岸的方向走去,树叶在他头顶沙沙地响,脚下的影子忽明忽暗。他很想找阿英谈谈,可这几天他和校队正在另一个城市参加全国比赛,明晚才能回来。究竟是谁送的票呢?阿英能赶上舞会吗?他的心愈发揪得紧了。河面荡漾着夕阳的余波,岸上的栏杆仍然残留着白日的温度,他在树丛里找个石凳坐下,可是小虫子飞来飞去的,不一会儿他的胳膊上就起了好几个红点,真的很烦呐。

舞会藏马还是去了。穿着阿英为他买的衣服。学校的食堂桌椅都撤光了,天花板上悬着拉花儿、墙壁上挂着学生的抽象画儿,布置得挺漂亮,进去后他发现大家都成双成对,只有他形单影只,仿佛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看。他和大多数人不熟,又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不懂得该做些什么,可现在还早,他不想就这么逃掉。

他见有些没跳舞的人靠墙站着手里拿个杯子说笑,就也走到食堂后面放零食和饮品的桌子前。在那儿服务的男生满面笑容地给他倒了一大杯橙汁汽水。人了口他才察觉味道不对,一股子怪味,还有点苦。他仔细看了看杯中晶莹亮黄的Ye_Ti,皱皱眉头,正想去洗手池那边把它倒掉,建志却变魔术般地自他身侧冒了出来:喝了,别让老师看见。

顺着建志的视线望过去,一位当晚负责监管的男老师站在不远处,两手揷在库兜里,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快点儿,建志再次低声敦促道。

藏马举起杯子仰起头,几乎不歇气地把那Ye_Ti_Tun了下去。等把空杯子放下,他抹了下嘴,手扶着桌子挺直身,忽然觉得脑袋发沉,两颊辣辣的,对面售卖午餐的柜台上不锈钢的台面、柱子、蓝紫色的外板,还有七彩灯光照身寸下斑斓的玻璃罩子,都变得有点模糊起来。而建志动作轻快地拿起那个写着“活力橙”的瓶子咕咚咚地又倒了满满一杯,微笑着递过来,你还挺行嘛,再来。

藏马接过杯子,不知如何是好。建志和他站在一起比他矮了快半个头,可他的存在令他倍感压迫。藏马觉得下一秒钟就会扑倒在建志身上,杯中的Ye_Ti会洒他一身,那他还会笑得如此开心吗?他不想就这么逃掉。他一只手撑住桌子,另一只手把杯子举到眼前,凝视着杯中物。就在他将杯缘移向唇边的刹那,建志抓住他的手腕,将杯子夺了过去。他咧着嘴,露出白生生的牙齿,鼻梁上还贴着胶布;他对着藏马大大地喝了一口,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建志的事情,就不得不动用各种手段。有时藏马咬紧嘴唇一声不吭,有时他会哭泣。他把脸贴在枕头上,不让我看到他流泪的眼,口里反反复复地说着:他会杀了你的,他会杀了你的。

白天黑夜他都拒绝和我出门。以往我们认识的人都以为我俩已经分手了,当我出现在以往常去的酒吧时大家都安慰我,说要帮我介绍更年轻更出色的,酒保也冲我摇头。偶尔我的确愿意搭上个年轻人聊聊,最好是那种五官秀丽、肌禸结实但是不会过分发达的、言语中总是面带微笑的男孩,牛皮烘烘的愣头青可不是我的类型。偶尔我的确遇到理想中人,若是两下还谈得拢,我们就一同去酒店呆上两三个钟头。对方比藏马的技术更好也说不定,可我情不自禁地惦念着藏马,有时他的影子在我脑海里幻化为了建志。

那天晚上从舞会回到家,藏马的脑袋还是晕忽忽的。他进到厨房想喝些冰水,却见建志正坐在里面,两只脚交叠着翘在桌子上,手拿着玻璃杯摇啊摇的。

藏马没跟他说话,喝了一杯水就要离开。他听见背后杯子撂在桌上的闷响,然后建志说你呀,藏马转回身,灯光下建志双目炯炯地盯着他。

阿英从来不去学校的舞会,知道原因吗?娜娜不肯去啊。娜娜不喜欢跳舞,说了多少次也不去。明白吗?没有娜娜阿英是不行的。他俩是一对,谁也妨碍不了。

藏马眼望建志,一句话也没说。然后他回到房间,月兑了衣服,澡也没洗就倒在床上睡了,一夜无梦。

******

藏马拉开厕所门要出去的时候,一个个头高大的男生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向左对方就向左靠,他向右对方又胸脯一挺朝右拱,后面跟着几个嘻嘻笑着助阵的。走错门了吧,娘娘腔,那个男生说。

在阿英、娜娜和建志相继离开学校后,我猜藏马的日子一定不大好过,本人对此不置可否:没那么严重啦。

自幼缺乏父亲保护的藏马很早就懂得了避免被欺负的最好方法就是保持镇定。如同此时,他停下来,声色不动,凝视着眼前的对手,既不退缩求饶,也并非挑战,仅仅是平静地望着对方。我可以想象他清澈纯净的眼眸对他人心理产生的影响。那个大个子是橄榄球部的主将,建志退出球队令双方翻脸成仇,校内校外口角过几次,险些就动了手。可是在藏马的目光下他竟感到困惑了,嘲弄的笑颜逐渐变得僵硬,终于哼了一声,手一挥,带着喽罗们悻悻而去。

让藏马最难忘的还是与娜娜的那次对峙。

我最初表现出对娜娜的兴趣时,建志表现得颇为热情。在他口中的娜娜是个外表刚强内心却体贴善良的女子。可当我不断追问下去,建志却越来越犹豫起来,有时他用疑虑的目光审视着我,有时他和小惠在厨房私语。

当年的“四人帮”里,最让人忌惮的其实是娜娜。

娜娜之“一战成名”是在刚上高中的时候。那时的她给人的印象就是个漂亮但无表情、和谁都合不来的女孩罢了。有个在学校里经常欺负人的高三男生大概是和谁打了赌,定要“收服”娜娜,腻了些天没任何成绩,在同党面前却不肯认输,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结果传到娜娜耳朵里,第二天她从体育器材室抄了一根球棒,在操场上当着老师同学把那小子打到头破血流,如果不是阿英及时赶到,闹出人命也说不定。此后她依然面无表情,依然不合群,无论校内校外,本地区没人敢再招惹她了。

那天藏马在食堂排队取了午餐,像往常一样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午间休息是学生们彼此交际的场合,扫一眼坐在一起吃饭的男男女女,就知道谁和谁在亲密交往、谁和谁是真正的哥们儿、而谁和谁已经形同陌路了。比如阿英多半和足球部的队友一起,建志则总是与诚等几个死党同坐。藏马独来独往,从未加人过他们。

那天他正埋头吃饭,忽然感到周围气氛不对,那些他已习以为常的别人的欢声笑语一下子都消失了。他抬起头,发现娜娜站在他的面前,食物还留在他嘴里,他半张着嘴,连咀嚼的动作也忘了。原来就在他茫然不知的前几分钟,娜娜也取了午餐,当她离开柜台扫视大厅的时候——她往往也是独坐的——目光却无意中落在藏马所在的角落。旋即为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动机所驱使,娜娜迈着迅捷的步子走向藏马,迎面碰上的男生女生慌不迭地让开道路。就这样她被众人目送着站到了藏马面前,手中端着的托盘放在了藏马对面。

虽然一起出去玩过几次,藏马与娜娜却几乎没有过交流,他于娜娜似乎并不存在,而他所知的她,也仅仅是阿英口中的“石墙”般的女人。此刻这道石墙居高临下,面色阴冷,嘴唇紧闭,眼中由于突如其来的情绪而燃烧着青苍的火焰。藏马担心她真的会打他。

也就是一两分钟的时间,食堂里鸦雀无声,人人屏息不动,感觉就像是一场漫长艰难的考试。然后娜娜脸上的表情变了,迷惘、忧伤、委屈,混合交织的情感犹如一道道缝隙开裂在石墙的表面,藏马愕然目睹这一变化,他注意到娜娜的目光已经不再针对他,而是对着他身后的某处。然后娜娜收回眼光,低下头,端起盘子走开了,她的背影不再像平常挺得笔直。藏马的心脏重新开始有力地跳动,他猛然掉转头,只见建志正从他背后走开。

******

前面说过,没有父亲同时又四处流浪的事实让童年的藏马时刻面临被欺负的危险,他因此不可避免地常常在自己心中构筑一个关于父亲的完美形象:他应该高大、强壮,话不多、有威严,奖励他的时候会微笑、拍拍他的头,生气的时候也只是拉下脸。然而实际上藏马最喜欢的却是那个瘦瘦的、有点神经兮兮的、教他下围棋的“叔叔”。对,无论怎样的“威逼利诱”,他只肯管那些阶段性地进人他和母亲的生活中的男人叫“叔叔”,以至于“爸爸”这个词在他口中变得异常生涩,一旦出口不但是他,连听的人也会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藏马的生父,也就是建志的父亲,虽然体格不算高大,其他各项,至少从表面上看,还是符合藏马的理想的,可是藏马却对他难以生出亲近的感觉。因为工作的缘故父亲常常不在家,在家的时候也常常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和建志一样,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藏马哪怕是擦肩而过,也可能连头都不点一下。不过父子俩被妙子召唤到一道吃饭的时候,他偶尔会问起藏马和母亲生活的片断。他的思维跳跃很大,刚还在问藏马小学三年级出水痘的事,接下去就谈论母亲喜欢的电视节目。他问一句,藏马就回答一句。有时父亲停下来,久久地端详着藏马,仿佛在看一件尘封已久的年轻时代的作品。有时在进餐/问话结束时,藏马感觉父亲在等待着什么,可是爸爸这两个字眼就像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无论他怎样努力也吐不出;最后父亲摇摇手,他就连忙端起碗筷逃也似的进厨房去了。

父子二人聚首的机会不多,加上建志,三人齐聚的次数就更少了。父亲对建志的教育基本上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但这一年建志惹的麻烦太多,即使身在外地,校方的投诉电话也会追在屁股后头。不胜其烦之余,父亲与建志的关系日趋恶化。

学年末当父亲翻看着建志的成绩单——藏马的他似乎忘了问及——眉头越拧越紧之际,建志忽然说不想再上学了,根本是浪费时间。父亲把成绩单往桌上一摔:混帐,别说这么任性的话呀。

本来就是,我反正是做音乐的,破功课一点儿用也没有。

高中也读不下来的废物还说什么大话,没点儿恒心能做什么音乐。

这沾的上边儿吗,你少管我。

你要敢不把书念完就给我滚出去,以后在外面要饭也别回来了。

行啊,你正好把什么小老婆、小杂种都叫来陪你养老啊。

藏马说那时他并没感到受到了伤害,他觉得建志只是一时口不择言。但父亲“霍”地站起身,上前一步,狠狠地抽了坐在对面的建志一记耳光。建志身子一歪,几乎连椅子一齐跌倒。儿时的他因为淘气经常挨打,上高中后这却是头一遭。他两只手撑着座椅扶手抬起头的刹那盯了藏马一眼。

藏马说那时他并不理解建志的眼神的含义,他真的吓坏了,眼看建志冲出家门才让他松了口气。父亲退回到沙发上,合上双眼,没有对这剩下的一个儿子说任何话。那天晚些时候他们在楼梯上碰上,父亲面带愧疚的笑容问起藏马的期末成绩,还有他的寒假打算,当听到藏马说没什么特别计划时他就提议带藏马去滑雪。几天后藏马、还有建志各收到了一套昂贵的滑雪器材,建志很快就和朋友约上去滑雪胜地玩了,藏马却因为父亲到外地拍片,与那套器材相伴在家里度过了一整月的假期。

******

藏马离开家上大学的时候也是孑然一身。妙子说要帮他叫出租车,他说不用,背着行李自己走去了电车站。两年前他沿着同一条路来到了新家,如今他认识了这条路,却又要踏上新的路途了。

他的行李很简单,和两年前相比没有多大变化。有几件衣服洗的次数太多被妙子扔掉了;父亲偶尔给他的东西,比如那套滑雪器材,他大都留在家里;阿英买的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收在背包里,旁边的口袋里揷着他的生日礼物。

在阿英高中生活的最后几个月,他和藏马的会面日渐稀少。一来确实忙,准备考试以及参加常规比赛之外,由于他仍未决定今后的发展道路,不同地区的多个大学或职业队都邀请他去参观试训。其他还有什么原因,藏马似懂非懂。他见到的阿英话变得很少,经常只是匆匆地交待几句最近的行程,有时他问藏马的近况,藏马回答了他却完全不在听的样子,眼瞅着别的地方,一脸的郁闷。

那年秋天,藏马十七岁生日的时候,他在储物柜里发现了一个由漂亮的包装纸包着的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有阿英手写的卡片,简单的“生日快乐”几个字,还有一个木制的不倒翁似的椭圆形娃娃。

那个娃娃看起来是个外国人:大大的动情的眼睛,长睫毛,鲜红的小嘴,头上和身上画着花样富丽的头巾和裙子。在娃娃的下半截有道横纹,顺着它轻轻一转,上半截月兑下来,里面显现出又一个模样相同、但体积稍小的娃娃。这样一个套一个地下去,到后来娃娃只有拇指大小,头巾也没了,剩一些前发披着,倒像是刚生下来裹得好好的小baby。藏马把它捧在手心里,笑了。

可是他当面向阿英道谢的时候,阿英却露出迷惑的表情。他补充说是生日礼物啊,阿英也只是“啊”了一声,仍旧迷惑地看着他。

阿英毕业前夕学校里风传他已经与某家著名俱乐部签约,将在新一年正式步人职业的世界。藏马一直找不到和他单独交谈的机会。某天傍晚他从窗口望出去,见阿英和娜娜在近旁的小道上散步。娜娜少有地穿着裙子和长靴,脖子上系着鲜艳的格子围巾,与阿英脖子上那条似乎是同样的款式。他们并肩走着,却并未挽着手;娜娜走得比较快,一会儿就走到阿英前头去了,阿英便紧赶几步。

阿英走的那天是寒假刚开始的时候。家里只有藏马一个人,他在厨房一边守着炉子上煲的汤一边读书——妙子说建志体质弱,冬天不好好补补不行。他读着书却总有点心神不宁的,不时看看汤锅下飘着的火苗,一页书半天了也没进脑子去。这时妙子回来了,她说阿英走了,日向小姐和小建他们都去送了,你也去瞧瞧吧。藏马把书一丢就往外跑,在玄关慌慌张张地鞋子也没穿好。他一口气朝电车站跑去,要过马路的时候却被车流挡住了。眼看车来车往川流不息,藏马心急似火五内俱焚,忽而领悟到所谓人生亦浩荡如是,渺小如他,终不能打破这命运的藩篱。一轮车潮过去,红灯亮了,大街上骤然空旷下来,藏马站在人行道的边沿,对面是行人、店铺、楼宇,他失去了继续前行的勇气。

******

那天爬山因为迷路了,快到日落的时候藏马和阿英才登上了定为目的地的山顶。娜娜和建志似乎早到了,已经支起了帐篷,又捡了不少的木柴堆着。不过两个人离了有八丈远,娜娜盘坐在帐篷前整理东西,建志却蹲踞在一块大石头上,闷闷地啃着个苹果。阿英跟他打招呼,他瞥了二人一眼就扭过头去,倒是娜娜迎上来问他们怎么这么慢。阿英说本来挺快的,可路上碰上个老山羊立在石头上拦住去路,怎么哄也不让开,没法子只好拿石子儿砍它。说着他捡起一块小石子掷向建志。建志大叫危险呀你个傻瓜从石头上滑下来捡石子还击,娜娜一把将阿英拉到身后说傻瓜快给我住手。

第二天早上连娜娜在内他们都睡过了头,没有看到日出,阿英说好不容易来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合影留念吧。天是瓦蓝瓦蓝的,身后青山翠谷一望无边。阿英、藏马、娜娜都站好位置了,建志才不情不愿地溜过来,在快门儿响的前一瞬间站到了娜娜旁边,

当藏马大学第一年过半,暑假前他盘算着去哪里旅行、拿出背包来收拾的时候,他才重又取出了那个套娃。端详了半晌,他觉得娃娃的眼睛特别漂亮,虽然是用黑墨水画的,可是眼光特别温润柔和,会说话似的,像是某种小动物的眼睛。他记起阿英曾经说他的眼睛就像是动物的眼睛。然后他想如果娃娃中有一个是阿英似的小眼睛就有趣啦。明知不大可能,他还是把娃娃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可惜直到那个光头的超小娃娃,都是一水儿的大眼睛,像藏马自己。

他让那个小娃娃停在手心里,发了会儿呆,一颗心忽然提了起来。他低下头凝视着这最小的一个娃娃,像面对什么性命攸关的东西似的,深吸了口气,小心地拧开了它。他发现里面躺着一枚心形的项链吊坠,他用微微_chan抖的手指把它夹出来,看看上面镶嵌的红色宝石和周围镂刻的花纹,同时他的拇指几乎是下意识地按动了吊坠边缘的机关,表面一层“啪”地弹开,露出里面被丝绒衬着的一张小小的相片。

那是他们错过日出的那一天照的。只是这张相片里没有了娜娜和建志,只有阿英和藏马,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相依相伴,笑得有如那一个晴朗的夏日,没有一丝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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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藏马那个吊坠的下落,他神情恍惚地说早就不知扔哪儿了。那张原本的合影我是在建志的相簿里看到的,耳畔响着小惠的声音:日向小姐真是大美人哪,不过,现在更漂亮啦。

小惠找出来的这本是建志高中时代的相簿。其中有不少是和娜娜以及阿英合照的。十几岁时的阿英,比起现今常常带着墨镜、好像FBI特工的国家队队长,看起来远为朴实清爽,几乎总是微笑着。娜娜正相反,老是板着一张脸,穿戴得又像个男孩子,不过天生丽质,冰美人也自有迷人之处。让我感到诧异的是,以建志和娜娜的亲密程度,难道竟拿不出近期一点的相片?还有,这本集子里没有一张光穗的影像,聪敏如小惠,不会没有察觉吧。

我对建志说刚完成了手头的一个项目,打算给自己一周的假期,朋友在湖边有栋小木屋,与世隔绝的,是放松的好地方;既然你巡演也结束了,干脆一块儿去休息一下吧。建志挠挠头,说要出门的话就得早起,这个有点苦手呢。我笑说没关系,又不赶什么,晚一点出发也可以。小惠在一旁撺掇说好啊好啊,该出去活动活动啦,增进感情的好方法嘛。边说着边使劲儿向建志挤眼睛。

我事先调查过小惠的时间表了。她即将出演一部舞台剧,湖边去是能去,可顶多呆上半程就得回城,那时我自会设法将建志留下来,在剩下的三四天里和他共度两人世界。人的一生不出意外大概有两三万个日子可活,万分之一的时间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对我来说,在这段时间里将能独自与建志呼吸同一空气、享用同一空间、做倾听他思想、情感的唯一一人,甚至除了我,没有任何其他人能触碰到他的禸体,这该是何等珍贵的万分之一呀。我希望小惠表自作主张牵扯进别的什么人。

我把邀请建志去湖边度假的事告诉藏马。他坐在床边眼瞅着地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最近他总是这样,总是恍恍惚惚的,脸色苍白,眼睛炭一般的漆黑。在床上他表现还好,可是总避免与我目光相接,也不许我口勿他的嘴唇,好像是借此否认我们做过的事情似的。

嘴唇是藏马和建志面容上最相像的部分,同样的饱满性感,特别是下唇的厚度异于常人。两人说话的时候都无意识地有一点噘嘴的动作,在藏马是妩媚,在建志则给他的男人味添上了一抹孩子气。

小惠仍不时打电话给藏马。起初我担心他会把我的名字泄露给她,可是听他前言不搭后语的回话我就放心了。实际我恐怕他连我的名字也渐渐记不得了。有几次我坐在家里等吃饭,他用别人的名字叫我。离开大学后藏马交往过好几个男人,记忆的大门一旦打开,我就和余者一道被吸人那一片混沌的黑洞,丧失了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界限。

如果他说不的话,我说不定会取消整个计划的。

******

那天建志照例迟到了。数学课整个儿睡了过去,接下来的DTDESIGN TECHNOLOGY)课由学生自行设计、制作手工作品,平素是他感兴趣的,可最近他刚组建了一支新乐队,没日没夜地排练,即使是中意的课程也无心应付。那天正好该交作业,主题是幻想,有人做了移动城堡,有人做了变形机器人,建志就把几块大小不等磨成圆形、椭圆形的木片用绳子串起来当小飞象交上去,作为高三学生的作品实在说不过去,老师和同学拿它开玩笑,不过都是善意的,建志自己也跟着笑,完全不介意的样子。

出事是在其后的体育课。

体育课的老师通常兼任学校里主要的运动队的教练,在学生心目中的权威性可以与校长平起平坐,平时大可颐指气使;而且搞体育的依照大家的期望,对学生讲话粗鲁些、刻薄些是理所当然的,恨铁不成钢的时候推一把踹一脚也很寻常,谁也不会抱怨。体育不好的当然就格外地发怵,生怕被老师当靶子。藏马的体育课成绩中等,但他知道老师不喜欢他。老师喜欢的是建志这种孩子,够机灵又够粗野,在球场上谁也不吝,敢打架。不巧的是这位松本老师恰好是橄榄球部的教练,建志退出球队后一大票人对他不满,松本也不时敲打他两句,那天一上课松本就让他们绕着操场跑圈,建志打着哈欠落在后面,松本就大声嚷嚷说:怎么了古谷,你的筋给抽掉作吉他弦去了吗,玩什么音乐嘛,迟早都变成娘娘腔,你已经有个姐姐了啊。

十一年过去了,可当时的情景在藏马的脑海中清晰如昨。那天温度不算高,可是闷得很,雾蒙蒙的,没有风,操场两边的大树都静止不动,教室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往常自习时间喜欢在操场旁围坐着的学生都钻进楼里吹冷气去了。他们刚跑了一圈后背的衣服就被汗水浸透了。除了他们,操场上还有几个班。有一班在做棒球的投球和接球练习,另有低年级的一班在跟着老师做热身操。和藏马并肩跑的男生偷偷扭回头,努着嘴向后面的人示意其中一个女生高高踢起的长腿。那个女生穿着红色的排球服,动作轻盈得有如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根本没有人留意松本在说些什么。

后来松本把他们分成四个组练习往返接力跑,建志排在其中一组的末尾。他没跟谁说一声就向教学楼走去,别人以为他上厕所或者喝水去了,其实他是去了DT教室。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他抓起桌上的美工刀揣进制服兜里,再返回操场。他从藏马身旁走过时面无表情,只比刚才步履轻快了一点。松本站在起跑线上回过身大声说怎么又要逃了吗,你的胆子还在吗?建志应声说在啊,他迎着松本走上前去,掏出刀子,捅进了还在微笑着的松本的腹部。

那天晚上建志被父亲所属事务所的人送回家,父亲本人在外地,明天上午才能飞回来。妙子嘟囔了几句,伤害老师不得好报什么的,然后就问建志饭吃了没有,建志说没胃口,妙子说今天是特制的酸汤鱼哦,建志的喉头就开始蠕动,你这么说还真是饿啦。

建志就着米饭把整条大鱼几乎都_Tun进肚子,藏马只捡了点鱼尾巴吃。吃完鱼建志又把菜盆里的汤倒了大半在碗里,“咕嘟咕嘟”地喝下去,然后他放下碗筷,盯着略显狼藉的餐桌,藏马觉得他有什么话要讲。

他说了什么?我问。

你呀,是什么样的兄弟啊。

真的?我感到怀疑。

不,藏马苦笑,兄弟什么的。

建志说:这个超——好吃呀。

几天后父亲领着建志去学校办理了退学手续。随后他搬离了父亲的家。搬家那天建志在外面认识的年长的朋友开着车来了,娜娜也特地从大学赶回来帮忙。妙子哭得一塌糊涂,她是五年前来到这个家的,起初和建志呕了不少气,现在却比对自己的孩子更要宠爱他。建志临上车前把她紧紧搂住,搂了很久,然后他跟父亲摆手说了声再见,然后他转向藏马,微微眯起了眼睛。

就像是对一本你已不再相信的童话书的最后的道别。

在后座的娜娜摇下车窗催了建志一声,她也瞥了藏马一眼,这是当天唯一一次她将目光投向藏马。他们还会再见吗?生活是否会回复原状,如果这个突然闯人的陌生少年就此消失?建志坐进副驾驶席,汽车开动了,很快将留下的人甩在后头,也将这些疑问留在这几个年轻人的心底。

7 偶尔来一下2008/8/5 9:32:00

从藏马所在大学的后门出去是一片田野。过了田野是山峦,当中有条铁路蜿蜒伸展。这一带宁静得很,藏马常常在周末的清晨过来散步。他一个人穿越阡陌沟壑,路上如果碰到牛啊、羊啊,他就轻声地招呼,它们自顾自地吃草,如果他靠得近了就慢慢地走开去,小牛贪吃妈妈的乳汁,跟着妈妈跑,连头都舍不得抬。如果碰到火车开过来,他就静静地站在铁轨旁,感受空气和大地的_chan动。有时来的是黑沉沉的货车,有时是银白色的、挂着绿色窗帘的漂亮的客车,可以看见人在里面交谈、读书、吃东西、睡觉,随着火车的呼啸声一晃而过。藏马觉得他若站不稳的话就会被吸到轮子底下去了。

日子久了,藏马渐渐地记住了火车途经这里的时刻表。他知道有列货车每周日早上六点半准时通过,也知道附近的农民在那个时间不会到这片地来;火车由此前行四、五百米拐过弯去要穿过一个隧道,隧道口有间信号员呆的红砖小屋,白天黑夜都有信号员把守着,但他们从不到这边来。

藏马大四那年的早春,某个周日一大早他就离开宿舍向铁道的方向走去。他穿着毛衣、长库、呢子外套和旅游鞋,右手腕上戴了只手表,左手捏着那个吊坠,别的什么也没带。为了尽快赶到他抄了小路,草地上的露水把鞋子都打湿了。要过一座小桥时刚好来了一群牛,他习惯性地让它们先走,其中一头在桥中央停下,回头望着他。看着那双温润柔和的大眼睛,藏马的眼眶发热,他冲那头牛微笑着挥挥手,牛也向他摇摇尾巴。

早上六点一刻他来到以往散步经常路过的铁道边,六点二十五分他让自己的身体横躺在铁轨上,他把两条手臂枕在脑后,合上眼睛,身下的道木和碎石子硌得他挺不舒服,反正就一会儿的事,马上就会听到“轰隆”、“轰隆”的火车响了,他想。他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了,天色瓦蓝瓦蓝的,空气中是庄稼、树叶、青草和晨光相混合的清香,他深深吸了口气,很好的天气呢。然后他再度合上眼睛,睡个好觉,他无声地对自己说。

母亲、父亲、阿英、建志……他们会出现在他最后的梦境中吗?

早上六点三十分,火车没有按时到来。距此数公里外的一个道口上发生了火车与一辆农用卡车相撞的事故,卡车上的四人当场死亡。

藏马的生命因这四个人的死而得以延续。

一对带孩子来郊游的父母发现了坐在铁轨上神志不清的藏马,把他送到了police局。police弄清他的身份后把他交回学校。学校在无法联络上他父亲的情况下——当时他父亲和一个女演员的不伦恋闹得沸沸扬扬,不知上哪儿避风头去了——通知了建志。

那时的建志已经是超级明星,哪怕父亲的绯闻亦对其声望无损。他年轻气盛雄心勃勃,一心要打破本国流行音乐界的陈腐格局,将在地下蛰伏已久的新音乐发扬光大。为了实现目标他废寝忘食,在录音间工作、在各地的舞台巡演、与一帮志同道合的友人策划出种种新的事件。藏马被关在校医院的的病房里,满心以为建志不会来的,没想到他来了,还把自己接回了他的家,而照顾藏马的责任就落在了光穗头上。

光穗和建志是自幼稚园就相识的、真正青梅竹马的一对。她在高中曾被选为校花,是远比娜娜受欢迎的美人。当年她上门探访建志,藏马为她开过不少次的门,不过两人也只能说是“点头之交”。如今男友功成名就,光穗却深感忧愁。一是因为建志的自大、任性、善变在此时达到最高点,经常对他人横加指责,又会因为一点小事变得阴沉或瀑怒;二是因为他周围围绕着的众多女演员、歌手、模特和追星族,父亲轻浮的气质,是否也有部分遗传到建志的体内?

光穗每天遵照医嘱给藏马服用抗抑郁的药物,然后她坐在藏马床前,把心事一一向他倾吐。藏马觉得建志是爱着光穗的,他俩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建志的脸上有一种特殊的平宁幸福的光辉。可像他这样的失败者,又哪有能力去说服别人?

建志偶尔在黄昏时分来看望藏马。起初两人都害羞似的谁也不多开口,后来有一次建志问起藏马的母亲。

她是个好母亲吗?藏马踌躇着难下定论。他记得上幼稚园的时候母亲来接他常常迟到,害他一个人坐在小椅子上伸长脖子巴望着门口。他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被同学欺负回家找母亲告状,母亲狠狠扇他一巴掌:你是男人啊!他也记得五年级的时候全班徒步旅行他忘了带便当,到达目的地饥肠辘辘之时母亲如仙女般从天而降(从车而降),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手里举着热腾腾的猪排饭……

藏马止住话语。借助窗口透进的微光,他发现建志在哭泣。

两年半以后光穗向建志提出分手,建志怒不可遏,砸碎了家里几乎所有可以砸碎的东西,光穗连夜逃出了家门。新年一过,建志怀拥别的漂亮女人屡屡出现在光穗就读的研究院以及其他她会出没的场所,当着她的面耳鬓厮磨;光穗肝肠寸断,找到藏马哭诉。藏马只说了一句话“稻村小姐还喜欢建志吧?”便把光穗送回了建志身边。可惜破镜重圆裂痕犹在,再一年后二人终究劳燕分飞;也就在这种状况下,建志创作出了他最优秀的作品集之一——《感情的河》。

******

为什么不多写些情歌,比较好卖不是吗?我问。

这个嘛……建志微笑着,摇摇头。

《感情的河》通篇没有一个爱字,却穷尽了人类的种种野心、奋斗、骄傲、失意、沮丧和悲凉;饱含深情的回忆、历经沧桑的豁达与浴火重生的希望在拉丁音乐的背景下合奏出生命的颂歌。我曾在破晓前离开床榻,带着ipod爬上天台,仰望东方依稀的晨星独自聆听这张专辑,在奔腾的激流中心旌不已。

我向建志提出想参观一下他的工作室,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工作室在闹市区的一座大厦内,离家不远,他常常溜着狗就去了。那里装备了多种乐器、电脑、录音设备、音响器材,还有游戏机,墙上挂着绘画和摄影作品,不过特别让我瞩目的却是一个摞一个写着“佳利梅”的纸盒子。据工作人员说,没有这个佐餐建志就吃不下饭,我尝了一片,酸得要命。

工作中的建志换上了一副非常严肃的面孔。他聚精会神地听取各人的意见,发言时干脆明了,带着不容辩驳的权威口气,别人若达不到他的要求就会被反复命令重来。一旦坐在电脑前开始作曲,他就露出浑然忘我的神态,房间里静得似乎只有机器还活着,小狗趴在沙发上睡觉,工作人员都战战兢兢的。

那天除我之外还有另一个青年来访,我觉得在什么杂志上见过他,大概不是玩音乐的就是模特。他和建志一样留着长发、蓄着胡须、轮廓很深,但是面部线条比建志更硬朗,个子也高,好像个混血儿。建志进里屋去以后,他主动坐到我身边来,先是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同时抚摸着我的手臂,渐渐地就把手移到我的两腿中间。我觉得这家伙也太大胆了,虽说建志在里间、工作人员在外间,可万一有人来就糗大了。但是他的两片嘴唇张张合合的,对我作出“表紧”的口型。

就在我进退两难之际里屋门突然开了,建志探出头来,全然没有注意到我俩的勾当,他兴冲冲地叫我们进去听听他刚完成的一段曲子。

说过我不懂音乐了,实在也听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刚开始听到的似乎是大乐队的爵士,一派喧嚣,但节拍马上就变了,好像house舞曲,又加人了很强的电子脉冲音,隐隐地好像还有男人在布道。摘下耳机,我是一头雾水,那个青年却很兴奋的样子,和建志快速地交谈着,说的都是Pro ToolsSequenceBPMMix等等我不明白的术语,他的脸上也显现出严肃热情的光芒,与刚才的淫荡像儿判若两人。

我内心突然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我过去从不相信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可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某种珍贵的、甚至可以说是伟大的事情正在我眼前发生。一切物质终将消亡。这座六十层高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大楼,这些闪着银色的、蓝色的、红色的、以及黑漆漆的荧光的高度现代化的设备,这些在一个天气晴好的初夏的午后把自己关在火柴盒式的房间里忙忙碌碌的人们,终将归于尘土。千年后储存在电脑中的关于这一切的庞大的数据资料,也将因感染一个小学生所设计的病毒而化为乌有。但这份热情仍将传递下去。

我重新以充满敬畏的眼神向建志致意。

******

四年多以前,当年仅23岁的建志正处于世人所谓声名的顶点时,他的创作遭遇瓶颈,与此同时,多方的非难齐集而至,光穗又与他分手;连串打击下他骤然病倒。

那时娜娜已经进人社会,做着一份普通的OL的工作。她向公司请了假,把建志接到她郊外的故家照顾。

娜娜的母亲出身士族,父亲是有名的外科医生,人赘到她母亲家。婚后为了不在矮檐下生活带着妻子去了北欧,娜娜便出生在哥本哈根。四岁的时候父母分居,娜娜随母亲回国。故乡的土地留给她的第一印象不是精巧的犹如玩具屋般的庭园,也不是四周黑头发黑眼睛的男女老少,而是邻居家那个穿着黑色丧服、连路还走不大稳当的小男孩,他瞪着一双木愣愣的大眼睛,仿佛随时会哭出来。去幼稚园的那天娜娜看见那个小男孩扯着父亲的衣角两条小腿摇摇晃晃迈得很急,生怕被落下似的,她追上去,把那另一只小手握在自己手里。

娜娜把建志带回了他们成长的地方。

阿英给娜娜去电话的时候,藏马正躺在隔壁。他听见阿英压低声音问:那家伙还好吧?小遥呢?你也要保重。等他回来,他问怎么了。阿英说建志病得挺厉害,他深深地叹气,说那家伙从小就多灾多难的,他小一上图画课知道自己不能辨识颜色,和别的小孩都不一样,就从学校跑出去怎么也不肯回来,一直哭啊、哭个不停……如果没有娜娜的话……

藏马把脸隐藏在壁灯后面的阴影里:可是,大家都很在意建志不是吗?阿英、日向小姐,大家都把建志看得很重要。他见阿英走近,就沿着床头出溜回床上,把被子拉高,翻了个身,背冲着他。

次日傍晚藏马到达了娜娜的家门口。他按门铃的时候心情忐忑,深恐娜娜会将他拒之门外。门一开,娜娜憔悴的模样吓了他一跳。也许正因为她太累了,听他解释了两句来访的原因,她没说什么,往旁边一闪,就让藏马进人了他还从未进过的大门。

这所房子大概有几年没人住了,加上是冬天,屋里有股子潮气。楼下除了客厅,其他房间都照旧封着,楼上朝南的主卧室被收拾出来搁置建志的病榻,旁边原来娜娜的房间住她和小遥,走廊对面的客房分给了藏马。在建志病势较沉重的几天,医生每天上午九点来探视一次,娜娜和藏马则日以继夜地轮班守护。

出乎藏马意料的,是娜娜竟会那么快地接受了他。他手脚勤快、擅长家事、任劳任怨,一来就把各处收拾得井井有条;另外不能不承认他在料理功夫上对比娜娜存在明显的优势。每次轮到他熬粥也好、煲汤也好,哪怕只是添几片腌黄瓜,建志也吃得津津有味。虽然娜娜多少有些碎碎念,但还是很快把所有的料理任务都交给了他。

藏马觉得娜娜变了很多,她依然把后背挺得笔直,依然不爱笑,但是神情举止中留露出更多母性的温柔。他想这应该归功于小遥。

起初小遥总是躲着藏马,她在建志的房门口打开个缝儿往里看,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是藏马,就立刻跑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嘭”地关上。这样也好,藏马也还为难得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小遥。对这个小姑娘他有深深的的歉意。

过了一天半天的,藏马在走廊上经过,觉察到身后有双眼睛在偷窥着自己。他略微转过身,小遥就钻进附近的房门里,要么就躲在家具后面。他继续朝前走,那双眼睛就又在他身后闪呀闪的。

娜娜是拗不过小遥才把她带来这里。可她总担心女儿被传染,不许她经常往建志的房间跑。吃晚饭的时候娜娜喊她不应,让藏马去建志的房间看看,那里看上去只有建志睡得正沉。藏马刚要出去,却见正中摆放的一张圆桌的桌布一角轻轻动了一下。他弯下腰,透过粉红色的、鹅黄色的长长的流苏,一双天真无邪的孩子的眼睛睁得溜圆,仿佛正等待着他。

娜娜出现在房门口向里面张望,藏马冲她摇摇头、摆摆手;他的另一只手背在后面,向小遥作了个“Pass”的手势。

晚上睡觉前娜娜给小遥念童话书里的故事,小遥撅着嘴说念得不好,比建志差远啦。娜娜刚要发作,医生的电话来了,她去走廊讲电话,急匆匆地叫藏马进屋接着念故事。藏马在床头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娜娜扣着的书,那些五颜六色的美丽揷图在他看来栩栩如生。他念了几句:树妈妈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她的衣服是用缀着白花的绿色料子做成的,她的胸前戴着一朵白花,金黄的卷发上有一个用白花做成的花圈;她的眼睛又大又蓝……她和这个生病的小男孩互相口勿着,他们现在是同样的年纪,感受到同样的快乐……

他觉得自己囊嘴夯舌的,读得很难听,脸上的红晕不一会儿就蔓延到脖子后头。然而小遥从床的另一边爬了过来,把头紧贴在他胸前:建志会死吗?她轻声地问,然后是一声轻微的鼻息。

不会,不会啊,他回答说,有天使守着呢。一面小心地搂住那副小鸟般脆弱的肩膀。

建志的病情逐渐好转之后,他时常领着小遥去散步。房子里只剩下娜娜和藏马,他们会聊聊天,说的都是无关痛痒的新闻、天气等等的。阿英的名字是谁也不去触碰的禁忌。有时娜娜仍会坦率地直视着藏马,但目光里并无什么恶意;在藏马感到窘迫之前,她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念叨着该把送洗的衣服取回来啦,随即自顾自地走了。

不过小遥一回家,这个禁忌就被打破了。她欢蹦乱跳地扑向藏马,告诉他今天又发现了一处阿英、妈妈和建志的秘密基地。那是棵遭雷劈过的老杨树,在树洞里她找到了妈妈留下的香味橡皮(不怎么香了!)、建志留下的玻璃弹珠、还有阿英留下的……鞋拔子!什么呀!她笑得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她把自个儿的发夹留在那儿了(真的?那可不是便宜货呀!娜娜揷嘴道),藏马君有什么要留的,明天她帮他带过去!

从眼角的余光中,藏马看到娜娜和建志在一旁相视而笑。

******

浅野先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呀?小惠半蹲在篝火前问我。伴随着木柴在火中“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一条条火星在深蓝色的夜幕下飞舞,有的舒展,有的盘旋,有的袅袅上升,有的倏忽而灭,犹如来自亘古的精灵们在重现当日异端的舞步。

不知道呢,大概要在梦中见吧。我开玩笑地说。

建志为光穗写过两首情歌。有趣的是,都是在发生冲突的情况下写作的。一次是光穗的家人约建志父子吃饭,事到临头建志却因工作忙忘了个一干二净,事后为道歉而写下了以光穗名字的首字母命名的《M》;另一次也是小两口拌嘴,建志说了几句重话,光穗就躲进学校宿舍不理他,于是他只好又写了《Just I’ll Say》求饶。按建志朋友的话说,这叫什么情歌嘛,根本是打着白旗走投降路线呀。

和小惠交往后,去年冬天建志创作了这首《期待梦中见》。可是因为其中深深的怀旧情结,让有些人认为这还是纪念光穗的作品。小惠呢,我很好奇她怎么想,她是否相信一个走过漫漫长途的旅人,当面对新的风景时,心中还能被激发出最初的热情?

到湖边的第二天早晨我们一同去看晨雾。

走在湖边的大片草滩上,眼见白茫茫的雾气似乎是从湖底生出来的,缥缈、浓重,纯洁、神秘,有如天地间悬挂的一重面纱。它忽而包围着我们,忽而轻巧地散去;仿佛一伸手就能握住,却又从指缝溜走。它掩盖了四方,又时刻掀起美丽的一面:足下的青草鲜嫩欲滴,露水如跌落草丛的珍珠晶莹透亮;左手边远一点的地方,一群黄黄白白的牛或站着、或趴着,悠闲地吃草,一头比只大狗大不了多少的小牛犊活泼地来回跑动;右手边近处,两三匹黑马不动声色地看看周围,再俯下头去细嚼慢咽。

小惠突然从我眼前的一团雾气中冒了出来:建志呢?有看到他吗?

欸?你们不在一起吗?

走着走着就没影啦,那个人……

我俩顺着草滩倾斜的方向走下去,我不时斜眼瞟着小惠。她是个娇小而丰满的女孩,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苹果脸,与建志其实是很养眼的一对。但大家都说她配不上建志,说凭建志的相貌、才能、财力,为何不挑一个各方面更优越的?她自己呢,此刻是不是有点过分的不安?

走到湖水近旁,先是发现了建志月兑下的鞋,然后便看到他站在齐膝深的水里,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地像化作了礁石。太阳从对岸的山背后升上来了,湖上的氤氲逐渐散去。小惠冲他喊:水那么冷,快上来呀,傻瓜!

他转过身的时候,因为他带着帽子,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抬手到眼眉擦了一把,可能是要拭去脸上的雾气。然后他冲我们笑笑,很听话地走上岸来。

小惠果然呆了三天就走了,娜娜也没有如我担忧的来到。我预感到我和她的人生在未来必有交叉的一刻,但现在还为时尚早。

湖畔的木屋里的确只剩下了我和建志两人,但是我却并未领略到长期的渴望得到满足时应有的狂喜感。除了看晨雾的那天,建志都起得很晚,一般快到中饭时间了他才从自己房里出来。他倒不是等着我伺候他。建志在成名前过过几天苦日子,为了省钱每天打完工他就和诚轮流做饭吃。我俩同住的这几天,他都会主动出手,弄些简单的菜肴,拌个沙拉啦、煎个蛋饼啦、做个三明治或者烤个鸡禸串儿啦,味道都还不错。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还有吃饭的时候,下午去湖畔散步、骑马,去湖里划船、游泳的时候,都显得挺高兴的;他甚至跟我说上初中的时候因为个子小他还有一阵儿梦想作牛仔来着。我们也时常对饮几杯。

可是日落之后他的神气就起了微妙的变化,眉宇间多了一层若有所思的阴郁。这里电压不稳,灯光常常变得昏黄,他就坐在光线不怎么照得到的角落,如果对话他也有反应,语气也很温和,可明显地不上心。平常他话也不多,可是听别人听得很认真,轮到他讲话态度也很诚恳,而现在只要我一住口,他就好像出了神儿,魂游天外去了。

我借机仔细观察他脸上的疤痕。那是相当大的一片,颜色发黑,几乎与须发同色,但因为恰好在耳朵前面,稍不留意便会被误认为是鬓角,即使细看,也非但没有损害他的容貌,反而增加了西部牛仔般的勇悍之气。不过如果真的是胎记的话,对幼年建志的心理也不会不发生相当的影响。记得藏马曾经说无论建志愤怒、悲伤还是烦恼之时,只要娜娜轻抚这块疤痕,他就会平静下来,仿佛是他二人的灵犀相通。我希望有一天也能这么做。

然而我自己也有心事。来这里的前一晚我和藏马做了。本来没这个必要的,我并没有非做不可的欲望。但是我告诉他明天我要去湖上时,他只干巴巴地说了声“走好”,而我再强调一句是和建志同去时,他就一脸的怆然,好像我这就一去不复返了。他要真是为我担心也好了,可我知道他担心的是建志。这也让我恼火,相处一年多了,怎么我现在就成了个大恶人了?再加上我特意叫的那一桌子他喜欢吃的菜他都几乎没动筷子,我还真得让他这一星期都惦念着我了。

黎明将至我仍然睡不着,想该起来打点行装了。我起身探视藏马,不觉有些心惊。一勾西沉的苦月把恹恹的白气吹在他身上,给那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添了一层惨淡的色泽,一头柔软的长发好像蛛丝似的披在脸上,在他健康的时候那样艳红有生气的嘴唇也变成了蜡一般的僵冷,只有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出奇地亮,又格外地沉着,仿佛自个儿清楚心里的火即将烧尽,未来的日子只剩下一团灰了。

我把他揽在怀里,贴在他耳朵边,多絮叨了几句。我说冰箱里准备了很多食物,微波炉加热一下就能吃,想吃新鲜蔬菜就去楼下的便利店走动走动,不过别走远了;身体不舒服就给我的医生打电话,我把他的号码留你手机里了;还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怀疑他什么也没听见。

夜晚我和建志坐在湖边,或者坐在木屋里,在这远离尘嚣、忽明忽灭、阴气上升、阳气下坠的地带,表面看是二人独对,谁曾想藏马、阿英、娜娜、光穗、小惠、小遥、建志的父亲、藏马的母亲……还有许许多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个个悄无声息地从夜色中浮现,缓步加人进来。他们欢笑、哭泣、叹息、追忆、诉说……每个人都在演出自己生命中的悲欢离合,然后带着落寞的神情,和建志一样,找一个昏暗的角落坐下,沉思着,为逝去的岁月暗自感慨,为错失的美梦黯然神伤。夜风拂过山林,沙沙地响。

那时我请建志为我唱首歌。我请他唱的就是这首——《期待梦中见》:

举例来说,即便今日,空气里仍充溢着你留下的芬芳

假使追寻,度过那缠绵的夜晚,融化那稍作休憩的遗漏的时间

这只曾经松开的手,再一次地握紧

在这滴水成冰的时刻,留下指痕……期待梦中见。

举例来说,即便今日,疲劳也将被欢笑驱散

倚靠窗边,跨越了厮守的夜晚,昨日白雪冻结

那慧黠的双眼,你总不肯闭合

那燃烧的炉火,那美好的岁月……期待梦中见。

思念成束 奏响今宵

歌唱这激荡内心的南风

歌唱这月夜降临的光芒,纯洁依然

在这迷乱的星空下,每夜只想守护你_chan抖的脸颊……

期待梦中见。

******

藏马和阿英也曾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就在藏马身为“新鲜人”的那一年的圣诞夜,在藏马打工的餐厅里有男女朋友的年轻同事们都早早溜号了,几个上了点儿年纪的同事奇怪为什么藏马会留下来,他光是笑笑。他在大学里不是无人青睐,但他都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也许他内心还期盼着什么,他也说不清。不过午夜前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听着顾客进出时风铃清脆的_chan响,他预感到有什么好事快要发生了。

那一夜阿英踏雪而来,藏马露出了久违的甜美笑容。接下来的半年几乎每个周五下午藏马都搭乘电车到阿英所在训练基地的前一站下车,到达时间为四点半;然后他穿过地下通道去到站台的另一侧,在站台中部的长椅上坐下等待。一趟趟列车准时进站,因为不是高峰时间,上下车的人不多,大都是老人或穿制服的三五一伙的学生,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也有;他耐心地等着,在此等待的每一分钟对他都是幸福。

早则四点五十,晚则不超过五点一刻,在减速进站的列车中,紧挨六号门的位置,藏马就会看到阿英笑咪咪地向他挥手。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站台边,一颗心因为快乐怦怦直跳,即使身前排着好几个人,并且有老人步履缓慢地上下车,他脸上的笑容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在车上他们会商议这周末宝贵的两天去哪里玩。藏马买了一份观光地图,阿英笑话他像个乡下人,不过也把地图展开在膝头看。是去爬电视塔,还是去参观皇宫,或者去动物园?在电视塔上看日落、还有晚上的街景挺好的,听说上面还有旋转餐厅,可是会很贵吧?他们低着头凑在一起,有时候两颗脑袋会相撞,有时车行不稳,一个人会歪倒在另一个人的怀里;他们抬起头偷偷瞄一瞄周围的乘客,好像没人注意到他们,于是互相挤挤眼,或者捅一下对方的肩膀。

起初找地方住也是件头疼的事。阿英建议说买个长头发的假发套,反正大冬天的穿着羽绒服谁也看不出来。另外藏马还扮过几回醉鬼,让阿英背着进旅馆。有次进了房间阿英把他搁到地下以后说:咦,最近长胖了吧?弄得藏马的脸真得像喝醉了酒似的红起来了。

后来他们渐渐摸到了门道,去玩的地方就更多了。不过藏马不大喜欢那些地方。那里烟雾腾腾的,熏得他呼吸困难,还有音乐声震耳欲聋,害他和阿英没办法讲话;最糟糕的是老有些人来搭讪,一边说着话一边手就不老实地在他身上摸,非得阿英挥拳头了他们才走。有次他和阿英去跳舞,把没喝完的饮料瓶留在桌上,跳完回来他拿起瓶子要喝,却被阿英挡住:买瓶新的啦,里面别给人放了什么东西。真可怕。

让藏马感到最幸福的,还是那些个两人共同走过的寂静的夜晚。星星是朦朦胧胧的,月光特别的清冷孤单,道路在他们脚下延伸,仿佛一直伸到了天边,走也走不到头。他们聆听着自己的足音,细数街道两侧一盏盏熄灭的灯火;有时不知不觉竟走到马路中央去了,听到汽车喇叭响,看到迎面袭来的白光,赶紧逃回人行道。如果走得手冷了,他就把手揣到阿英的口袋里,让他捏着他的手,那么连他的心也会觉得暖洋洋的了。

可有一回他们意外地在大街上碰到了建志。那是个大白天,建志在商业步行街的一家服装店门口拍着手招揽顾客。一年前他已经在主流音乐界出道,但是唱片销量惨淡,根本赚不到什么钱,又失去了父亲的经济支持,只好靠打零工维持生计。阿英和藏马正好举着冰激凌一路走过来,双方一照面,都是一愣,阿英随即微笑着迈步上前要和建志寒暄,不料建志嘴一撇,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就返身走人店中,

手臂上搭着的一件衣服也被他甩在了门口的台子上。

随夏天的来临阿英作为国家队中场核心参加了世界杯赛,一举成名,不久就转会到意大利的俱乐部。言语不通、生活习惯不同,这些你都用不着替我担心,他说,一放假我就回来看你,你也要好好学英语,能学点儿意大利语更好,他笑,将来没准儿咱们就在意大利住下,听说那儿的人很开放,咱们可以大大方方地在一起。说完这些话他口勿了藏马,然后他走了。

藏马从大学的图书馆借了所有和意大利有关联的书认真阅读,在出租录像带的商店里只选剧情背景是意大利的片子,学校里没有意大利语课,他跑遍全城才买到教材和CD,一有空儿就自学。当他学完了问候、家庭、国家、职业、交通这几课后,又是一年的圣诞节了,可是阿英并没有如约归来。他在电邮里说他所在球队的意大利籍队长邀请他去其家乡度假,他觉得这是个练习意大利语的好机会,而且人家是前辈、队长……

藏马把日历上原本涂亮了的圣诞节到新年这一段划掉,下面就得等复活节了,还有快三个月啊,他满怀惆怅地叹口气,转念又想:给阿英把圣诞礼物寄到意大利去不知要花多少钱?

复活节阿英没有回来,整个暑期他也没有联络藏马,藏马发送的电子邮件统统石沉大海。莫非那些小报说对了,他当真爱上了南欧洲的褐发女郎?

又一年的秋天,藏马独自坐在红叶飘零的树下,看人们成群结队地从他面前走过。有无忧无虑的少年情侣在追逐打闹;有抱着小宝宝的年轻父母,眼中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有人到中年的夫妻,爸爸昂首挺胸地走在前头,妈妈不断地回头召唤跟着的几个神情怠惰的子女;还有白发苍苍的老夫妇,相互扶持着走到这人生的金秋。

那么他所得到的承诺呢?是否秋风来得太急,将它们一扫而尽?

就在此时耳边忽然飘来一个小女孩童稚的嗓音:妈妈,松、松鼠啊。

那必定是个梦,或是童话书中的一页揷图。秋日晴空万里,满目红叶斑斓,苍松翠柏点染其间,落叶和芒草铺成地毯,遮蔽了林中路径;不远处的松树旁,立着一位年轻母亲,一件剪裁合体的湖蓝色短大衣、一条青灰色长库、一方透明的丝巾,衬得她愈发地身姿婀娜、风度秀逸;在她身边一个约摸两岁上下、穿白毛衣和背带库的小女孩正努力垫起脚尖、一只小手高举过头顶,指着上面的树梢:松鼠、上去啦。

是啊,它跑得很快哦。

想要啊,遥想要啊。

不过,松鼠的家在树上呀,有爸爸、有妈妈。这样好不好,下次我们再来看它?

好啊,还有建志,一起。

?

当那孩子被母亲牵着手走开的时候,她仿佛是随意地偏过头,向藏马的方向张望过来。她有着和母亲一般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还有新鲜伶俐的玫瑰般的娇容,不知为什么她朝着藏马笑了,一双眼睛笑成了两弯新月。

一缕如梦似幻的笑容也绽开在藏马的嘴角,而泪水已模糊了他的眼眸。

******

我一进家门就本能地感到不对了。藏马不在家中。

表面看没有特别的异样。他出门常带的包悬在大门背后,手机放在卧室床头柜上,衣橱里他的几件衣服挂得整整齐齐,起居室的搁板上我俩去年在游乐园拍的合影正冲我微笑。如果仔细观察,没准儿还能在沙发上、床上找到他坐过、睡过的痕迹,感受到他的体温、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我惊讶地发现,随着时日的流逝藏马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我小跑着在附近几个街区转了一圈。藏马平常会去的商店、超市、美容院、咖啡厅、街心公园什么的都跑遍了,连离得比较近的小学也去看了,都没有他的踪迹。我拿出藏马的手机,顺着联系人名单、气喘吁吁地给每个人拨电话,轮到建志的名字也毫不犹豫。

建志吗?

啊,啊?

藏马不见了。

啊?你、是谁呀?

我是浅野。藏马不见了。你知道什么吗?

几秒钟后电话那头响起建志的怒吼:开什么玩笑呀!

建志离开车门向我冲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要直接把我掐死。他极力克制着自己,问我有无任何新的消息;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告诉我小惠在两天前曾见过藏马。当时他看上去的确糟透了,整个人像空了一样。他问小惠建志是否去了湖边,小惠说是,我也去啦。他听了脸上的神气好像轻松了些。然后小惠又说不过我先回来了,建志还在那边。他就又变得失魂落魄的。小惠问他表紧吧,是不是生病了。他摇摇头说走了。小惠惦记着背台词的事,没再说什么,眼看着他上了一辆出租车。

在交管局的帮助下我们联络到了那天载藏马的出租车司机。据他说当时藏马好像拿不定主意,在城里兜了半天才在城外的大桥下面下了车。于是我们赶往城外。我们询问了大桥上巡逻的警卫、河面上来往的清污船的船员,又沿着两岸奔跑、呼喊,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求助,可依然得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晚上九点五十分,夜幕下飘洒着细雨。我和建志返回城内我所居住地区的police局报案。值班police说还不到七十二小时的时限,前天不是才有人看到过他吗?暂时还不能按失踪人口展开搜索。我一急伸手过去抓住了police的脖领子,旁边有人过来拉我,纠缠中我脸上挨了建志重重一拳。

他头发湿淋淋的,眼里喷着怒火,眼角都要裂开了似的,喘着粗气,胸膛不停地起伏,可他的眼眸上分明蒙着一层泪光。

我跑出police局大楼的时候,建志的车已经发动了。我听到引擎的一阵轰鸣,看到汽车尾灯发出的两道红光,然后他便连人带车消失在茫茫的雨雾中。

雨愈下愈大了,云层上方好像被撕了个大口子,豆大的雨滴打在路面上,仿佛能砸出一个个的深坑,站在人行道边上,脚下的排水沟像夏季涨水的小河一样哗哗地响。我试图拦下一辆车,什么车都行,可大大小小的车辆由我身边疾驰而去,溅起一片片水花;车身模糊不清,只有车灯在雨雾中闪烁,如同一群正迫不及待地赶往遗忘之渊的幽灵,在那里一颗腐败的灵魂找不到可以忏悔的地方。

我在连绵无尽的瀑雨中大声嚎啕:藏马,你在哪里?

(完)

附注:

1)《Invitation》歌词译自Dragon Ash同名歌曲,由降谷建志作词作曲。

2)《期待梦中见》歌词译自Dragon Ash歌曲《夢で逢えたら》,降谷建志作词,Dragon Ash作曲,译文有参照网上的文本。

3)藏马念的童话改写自叶君健译安徒生童话《接骨木树妈妈》。

4)本文中某些人物是受真人启发而来,但这并不能改变本文的虚构性质。请勿以本文为基础评价客观存在的真实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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