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0 灯草2012/3/12 17:34:00
第十一章
生田的不辞而别盖因他接到的那通电话,是医院的熟人打来,说他父亲突然醒了。
去医院的路上心中五味杂陈,父亲江河日下的身体,人心浮动的闵航,遗嘱,家产,争名夺利锱铢必较,这些纷繁芜杂劈头盖脑笼罩下来,事事都烦恼得让人想就地遁去,又没有一处能够月兑身。
苦海无涯,那个能渡他到彼岸的人却迟迟不愿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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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医院极静。他的那一大群家人都坐在病房外间,个个面无表情,到了这步境地,连哭天抹泪也免去了,生田在角落里看见母亲阳子,她也一样木着脸,对他指了指里间的门:“你爸爸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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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田在病床前等了很久,父亲一直睁着眼睛,不出声,像是在想什么久远的事情,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的却并不是往事:“弘治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生田只是望着他,没有回应。
铃木弘治的事情是他生田斗真设的局,还能怎么办,难道要他一个商人半路改道去做慈善家?
? “从前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这个家,原本我希望你今后也能如此,但是现在看来已经不大可能,我方才想,当初我应当听你妈妈的话,让你留在身边做事,现在你在外边太久了,心思也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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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他们父子的最后一次正式对话,彼此都难掩心中的失望。
生田从里间出来后,父亲又陷人昏睡,这次的清醒短暂仓促,且没有对现状起到任何积极作用,但却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精力,而生田斗真完全清楚父亲这么做的原因,他不愿看到自己一手建立的家族最终毁于同室操戈,对此为人子的生田能够理解,但无法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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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医院已经是后半夜,他送母亲阳子回去,一路灯火辉煌,喧闹声不绝于耳,整座城市像凭空坠进了一场盛宴。
“你出生的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雪,这地方有几十年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雪,你爸爸的车子陷在半路,他就自己踩着十几吋的积雪走了半个钟头,看到你的时候高兴得讲不出话,他这一辈子也没有那么高兴过……”
母亲絮絮叨叨讲着往事,似乎离别的时候人们分外喜欢怀旧,生田对这些不以为意,父亲彼时的欢欣在弥留之际的失望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因此他只是对母亲冷淡地回应:“我以为你已将他完全忘了。”
“我一直记得他,每一件事情都清清楚楚。”
母亲抬起头,脸上大片泪痕,生田为那灯影下灼灼发光的眼泪愕然:“妈妈,你总不至于爱他,何必如此?”
“我这一生只他待我至好,我当然爱他……”
生田嗤笑:“一个人对你好你便爱他?”
“他聪明能干,又诚心待我,我心中也没有别的人,有什么道理不爱他,”他那在情场独孤求败的母亲擦去了泪水,慢慢笑了:“最难得我懂知足常乐,并不想永远独占他的爱,早早离开他,教他一生记得我的好处。”
这样洒月兑无羁的爱情观生田是永远难以企求的。
“上一回你要问我讨教绝招,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只有一句话,拿得起放的下。你喜欢的那个人,若是注定得不到,不如早日放手,来日他或者还会记得你。”
生田很了解山下,那是个永远只会在对岸看着你在水中独自搏命的人,如果有一天生田选择退却,结局不言自明。
“他会忘了我。”
母亲为他黯然:“你们的爱是不平等的。”
“但世上本没有平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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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业的聘书来得比想象中要快很多,老太爷的病危预示了闵航即将到来的风雨,因此恒业群龙无首的局面已经再不容拖延,董事会表决时的争议山下无从探听,他要面对的是眼前的这一纸聘书,还有它背后的沉沉深渊。
为着曾经遥不可及的一步登天,为着那一点点无法扑灭的野心和欲望,他在三十岁时,终于为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荆棘遍布的险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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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接到生田的电话,那人说是在某个颇有一些名气的餐厅定了位子,用来庆贺他的一朝青云。
若是从前山下一定要想方设法拒绝这样的邀约,但现在他却觉得有些无所谓了,似乎那张薄薄的聘书已经将他身上那层厚重的枷锁解去,他的顾虑在这样风波遍地的时候显得滑稽又没有意义。即便他此刻独自躲到天涯海角去又能怎样呢,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他也一样要去恒业,一样要面对三太那不知何时到来的召唤,说不准明天她就要和生田斗真撕破脸面斗个你死我活,那时候他要和她站到一起去,又或者是站在生田背后,伺机给他狠狠一刀。
等到了那一天,生田斗真回想起今日种种,不知是悔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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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家法国餐厅,放着嘉年华会时才会唱的节日歌曲,每一个节拍都是快活至极。
山下走进去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生田,他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可以看见街边风景。千鹤也在,他们一起在拼一张拼图,现在他们两个简直成了不得了的好朋友,一刻也不舍得分开。
等到山下就坐,他们两个的拼图也才完成了一半,千鹤抱怨:“这个太难了。”
山下笑道:“你们这种低级水平还挑战这种高难度拼图,自然要失败。”
生田正拼得头疼,闻言立即把那一大堆碎块都用纸袋装了推给他:“那就都拜托你了,拼图大师。”
山下接过来问他:“不喜欢怎么还买?”
“来的路上看见有人在义卖,我们看了一路,”生田说:“只有这个比较锺意,原来我们两个打算在你来之前拼完给你献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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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们都像是一家人了,所有人都这么亲切自然,好像什么烦恼也没有,饱餐一顿,然后只管回家去,路上听一听天气预报,看看下周的全家出游计划会否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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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几时到恒业报道?”
这一回在餐桌上讲公事的却是生田,他从前是很不喜欢破坏用餐气氛的人。
山下当然没什么异议,他只是觉得食物有点索然无味。
“下个礼拜,鸿升的事情还没有交接完毕,”他想了想,又说:“你没有必要这样,我是说……”
“你尽可以做你自己,我也一样按照自己的喜好行事,”生田打断了他:“往后怎么样,都是我们各自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不会有遗憾。”
他把话讲到这一步,山下也不好再多说,诚然他一直在回避生田斗真,但那份回避其实并不意味着厌恶,他太固执,喜欢回避生活中的一切新鲜事。
否则如同阳子女士讲的那样:他聪明能干,诚心待我,我心中又没有旁人,有什么道理不爱他?
如今他自己为自己选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为自己的生活选择了变革,但这份变革竟是来自一个与自己互相利用的人,这不能不算是一个令人难过的结果,但是如果他那时候选择了接受生田,站到他那边去,跟他并肩抵挡了眼下的风雨,那么往后呢,人生刚刚过了一小半,还有几十年的漫长时光,谁能真心不改,一生赤诚谨守当日诺言?
山下扪心自问并不能做到如此,因此也不奢求他人能为自己做到这般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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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云,早晨仍有薄雾,间中或有小雨,最低气温十二度……”
生田关了车载电视,转头问山下:“最近一次出游是几时?”
几时?山下竟想不起,大约真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周末出去烧烤?”
山下还未应声,后座的千鹤已经为逃月兑钢琴学校的酷刑而欢呼起来,山下唯有苦笑。
像黑色幽默电影一样,他们竟然真的计划出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