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老眯儿2010/7/15 0:21:00
他们同班。
生田和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坐同桌。女孩子后面就是山下了。
山下的同桌是个男生,相貌他记不清了。似乎很随和爽快,一开口就是解围的那种。
他和山下连出条对角线,矩形里最长的。有时候又嫌它短,短得他没法子十分断然地回头看。
其时都已经是好看的男孩子。只不过生田的好看尚往里褶着,同龄人不大能辨出来;偶尔还戴副眼镜,不怎么爱说话,仿佛任何形式的出席都是结结实实钉死在角落里的,把那好看更添迂回了。
山下就不同。那漂亮是一目了然的,加着倍的少年的轩昂;又因为人学成绩是班里的第一,顺理成章做了班长。就总是在人群的正中心,各种目光滔滔地往他汇过去。
学生时代就是永远有这样的一种人,再无聊的游戏,他参与进去,就变成有格调的角逐了;提起来绝对难能一带而过的家伙,话题分量十足。尤其在女孩子那边,神秘兮兮围起来的时候多数要捏造他的八卦,“隔壁班的A女听说对他很有些好感……C女今天又多望了他……B女?B女就算了,我眼里她也是个不成气候的…………”,恍恍惚惚的爱情,且带了些母性的。还要以撇清的姿态,强调对他的不屑。
这种自发着歧义的关注被带到课堂上,山下每每起身回应老师的提问或诵读,她们都要扭转了身子看。有的便是回眸百媚生的意思,边生边还等着他出丑,眼睛里是很娇羞的“恶意”;而他向来不出丑,让她们落空,这关注便显得很轻佻—— 一个班出现这样一个有些完美的男孩子,是容易把全体的女性都常常“污蔑”了的——于是她们转回来就要嘲讽他其实“衣领子没翻好……食指骨节又不自觉地叩桌子……说话间歇那么长”……
男生们偶然聊起来的时候也有,三五句扯到全年级名声最噪的女孩子身上,说她暂时空窗;又觉得不像没有意味的样子,站在他们班门口,也向来只找同一个人聊。就有人说:……山下吧。也没人最后肯定,但就都默契地不做声了,好像笑她大众,但除此之外挑不出别的坏—— 一个班出现这样一个有些完美的男孩子,也是容易把其余的男性都常常“污蔑”了的。当真数落出他那些当真的不好来,人家一定也表当真,还笑你其实是恼怒被他抢风头、被他浑然不觉抢了暗恋多年的“女朋友”,那“女朋友”还是个打小儿单看童话长大的,浪漫得连名分都省了。
他直觉山下是都知道的——受到爱慕的小小细节,再粗心些,片刻间的浮光掠影也总要隐约拂在额头上;更何况她们从来不高明——但是装作不知道。山下永远维持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让她们感到是可信赖的,但却是不可攀的。这是看似模糊的界,然而身临其境的人心里有数。
她们就总在他的客观里头徘徊,因为深一点的地方有他诧异的神色一闪——礼貌地,也是被冒犯了的——她们不敢去。
所以“不知道的山下”就很温和。愈发温和了。久而久之,她们倒主动帮他维持着。
他看在眼里,觉得山下头上的光环其实是有些猫腻的紧箍咒,助他72变,偶尔还能月兑下来玩玩儿,看见的人都指着喊“天使”,翻个筋斗叫“拍打柔软的小翅膀,一飞老高”。
2 老眯儿2010/7/15 0:29:00
他同桌的女生,情商上有些大器晚成的;不识月,白白浪费了这近水楼台。喜欢虫,任何时候也和它们玩成一团,课间休息不会共其他女孩子扯皮筋,一个人蹲在草地里扑啊扑的……上课也玩,把虫放在课桌上逗,虫一飞飞到讲师的脖颈儿里,年纪轻些的便吓哭了。
他看了永远恶心,但是不好意思避——男孩子把自己掩开,多少有些娘娘腔的。他没来由地总是很注意这个,像自卫——她就以为他其实也很喜欢了,分他根铅笔头一起逗。虫忽的把翅膀撑开,像是要就势冲进他为难的嘴里,他终于一乍,闭着眼把铅笔头扔去地上,整个身子霎时被钢筋捆紧了似的……这时就听见身后有人笑了。像山下,又不像山下。他不能回头看。
他几乎从来不看山下智久。偶尔说话,也只是微微偏着脸,山下的实体一撞进他余光里头来,他的视线就失去平衡的鸟一样,半空中直直往下坠;快落地的时候又疾忙扑棱几下翅膀,奄奄一息地掉回他自己的桌子上。
这遭儿,他觉得被人发现了自己的胆小了。被山下发现了。
准确说也不是胆小,是股子洁癖,男孩子不该有的;起码他心里头的“男孩子”,不该有的。他太爱干净了,总是整整齐齐,那么一丝不苟地;小时候被伙伴们叫成个姑娘家,耍娶亲,没有女孩子,把他披挂披挂就扮出个好看的小小新娘,几个人扶着,_chan巍巍坐在相貌最惹眼的男孩子肩上,开满紫苜蓿花的园子里绕了好些圈……长大点便都觉得不对了,渐渐疏远他,眼睛里有些复杂的,让人看着伤心。
他是自那时起,完全地孤僻下来了。
就只是看书。
他看书,随手还爱在纸上写写画画的。都是些零碎句子,没个前因后果,他自己也当玩笑,不示人。也到底不舍得丢,就草草夹进哪本闲书里、教科书里,回头也都忘了。
有堂自习课,觉得有人在背后叫他。隐隐约约地,很像是幻觉。他不相信他自己,连听力都不信。就不回头。回头总像有碍似的,得下决心。结果忽然背上就被什么硬物轻轻捅了一下——不是手指。他印象里山下的手指,该更软的。
山下见他扭过头来,就笑了,把伸向他的钢笔缩回去,“国文。借我下吧。”
他根本没听清 ,“嗯?”了一声,可是声音太低了,没带出疑问来。山下以为他已经应了,就转而一副安然的神态等着;他也等着,眼睛里呆呆地疑惑。两人对视了几秒,山下才意识到他是没听明白,“国文。国文书。我没带……呃,麻烦借我一下……”边解释着,慢慢就有些局促地看着他。在他眼里就是俯就了,好像玲珑剔透的人和蠢物说话,不得已地也口齿牵绊起来。
他急忙笨拙地点了下头,回身时脑袋里一片白茫,也没个方向,在书包里乱翻起来。听见山下在他身后说“别急……我不急等着用的……”,他越是说,他越是急,越是益发被揭露了钝,被揭露了他身处此境的一切因由……后来还是打瞌睡的同桌被搅醒了,躁着眉问找什么,“国文?不就在你桌子上嘛!”
后来他想,山下大概也早就看见了。但是不提醒他,怕他又感到出丑。山下似乎,总是有那么一点儿明白他的,隐隐的;他说不好。待能说好了,又不确定了。
那天直到二堂课下,他也还在懊恼自己,还在寻思山下为什么单要问询他——在这之前,两人毕竟很少说话的——大抵是因着自己的同桌在瞌睡,而山下的同桌也没带国文吧(那家伙常常就空手来听课的)。向来书本带得最全的就数自己。也不是什么荣耀的事,因为成绩并不很好。他又瘦,每天只是沉默地挎着一大摞子书来来去去,像个得不到结果的游魂一样,负重得愈发蠢相了。
再然后,他猛地想起自己夹在国文里满是胡言乱语的草纸,就什么都顾不得了,转身时像切着风,“哗”地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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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老眯儿来更2010/7/15 19:20:00
直到最后也不知道山下究竟看见了没有,看了多少。一定也就没看到,没看多少——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自然总是有那么点好奇心,但是山下,未必;或者山下也有着一定程度的好奇心,但是对他,未必。
生田一个劲儿这么安慰自己;又觉得太把自己当一回事,十分地自责与羞耻。
那时山下也没在用。大抵是用完了,码在桌子上,见他回头,就抬手递了给他。一笑。
可这笑在生田眼里,和先就不同了。有点一言难尽似的。
他会这么想,因为那草纸上的一些句子,的确是为山下写的,写给山下的。
那之后——这是生田很久以后才意识到的——有意无意,两人的接触在渐渐繁杂起来。
说“繁杂”,便意味着月兑离公式,非义务,充满意外的;偶尔甚至夹带了小小的俏皮进去。
也并不就是说话。
比如有次他不小心被笔尖画了脸,手边没镜子,倒了矿泉水在纸巾上,被同桌的女孩子指引着擦,边问:两画?意思是“被抹了几道?”,问得一派认真的温_Tun感。同桌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指尖离他脸颊一寸远,“这里!……那里!”……但突然就听见山下的笑声,短促的,参与性的,重复道:“两画……”。竟是颇咀嚼。
他不得不扭头望了望他,有点吃惊。
他把大部分时间用来看书、独处,与人交往的知识尽皆规避掉。他因此在群体中常常显得笨拙生僻,不依固有的路数,有时说话也很是有些“离谱”的。接触过的人大多在心里默默称他“怪胎”——拘谨地发明着怪诞的礼仪,令人困惑与不适——但表面上还是尽可能周到地敷衍过去的。但明显的隔阂感已经产生了。
无源无尽、再无法言说与消释的,隔阂感。能将人心捣出裂缝。
山下的笑声里头,没有这份味道——其时正在纸上演算,头都还没抬起来;然而那笑意在唇边轻轻缀着,仿佛_Tun了块温润的玉,需要优雅地消化的……
他看呆了。
再就是课堂上的一回。他正聚精会神听讲历史;同桌的女孩子又在玩虫。他倒是惯了;加上这一节有好多年代纪事要人脑子,不撒下心来不行。一会儿却猛地被人在后面掸了下肩膀。他吓一跳,待扭头,见同桌正气势汹汹地回身瞪着山下。山下支着下巴,也不说话,两眼寡淡地回望着她。
随即班里便一阵骚动——那只大大的灰褐色豆虫在半空中恶煞似的嗡嗡乱飞,女孩子们抱头尖叫,男生则操起书本蹦上桌子兴奋地围剿起来。同桌急得直跳脚,吼着别打,别打。
生田也就都明白了:这虫,同桌原本是往他肩膀上放来的,谋划着要作弄他;结果被山下伸手掸开了。
哄闹了好一阵子,猛听见“啪”的一声,一个男生捏着粘满黏糊糊虫尸的书慢悠悠往外晃;同桌愣了一会儿,就扎猛子跳起来,对准那男生的胸口杵了一拳头。那男生平时再被导师骂得有皮没毛的,这当儿也顿时下不来台了,涨红着脸要发作,被山下在后头喝了一声:行了你!
那语气,是提醒他不好看。
男生也领会了,闷了半晌,扭头对她摆口型:活——该。
同桌就哇一声哭了。
他为这一件向山下道谢,是很久以后了——他做了班里的卫生委员以后。
说起做卫生委员,也是很有些戏剧性的,且几乎全数是山下的促成。
那时被学校督促着眼睛的保健,课间固定时段,全校统一做眼操(把俩娃带去大陆了,勿怪)——按摩眼睛周围的相应_Xue位以保持视力——在生田就是摘下眼镜闭上眼睛,手指在脸上爬来爬去的条件反身寸了,脑袋里浑无边际地漫想着,思绪与动作都极不专心。
偏巧有日主管卫生工作的老师进来巡视时他正走神,人家都做到末一节了,他两手还在反复戳着第三节的_Xue,当即被老师从座位里揪了出来。
遇到这样的事情生田总是十分惶骇。因为引人注目了,且是让人羞耻的注目,在他的观念里不成体统的;神情里就更加的畏缩,人一整个儿向后僵板着;再想到自己现在的这幅蠢样子也被山下看到了,几乎就要懊恼得掉下眼泪来……老师边吼他,竟忽然抬手在山下的桌面上敲了敲,“你。我也盯你很久了。从二节起你的眼睛就在看哪里啊?啊??”听那语气,的确是很纳闷了。
他不禁惊讶地扭身去看看他——
那一幕,山下的表情,生田至今回忆起来都还是吃惊——那是被人拆穿了心思的窘迫;有什么被掀开了,半点儿没法子抵抗或辩驳。那张脸上游动的情绪是软的,平日里再硬的气势都哔哔剥剥解了冻,化得一滴不剩。
他第一次看见这个男孩子,这个优雅、智慧、沉静、骨子里浸着些儿并不昭然的霸气的男孩子,出现这样满是破绽的表情。
?“给我一起出来!”
山下“哗“地站起来,也不看他,跟在老师后面径直往外走。
他则迷迷糊糊地跟在山下的身后,震惊得连羞耻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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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老眯儿来更2010/7/17 20:27:00
出去了才发现,走廊上已经满候了一群被纠察出来的学生,三五个聚在一处小声聊天;被老师大喝一声后浩浩荡荡往办公室走。
一路上山下也都不向他说话——记得他还偷偷用余光往他瞄了一眼,见山下正微微偏着头向外面眺望——那是一条很长的走廊,隔几步便有一扇高而宽敞的玻璃窗,里头镶着蛛网上刮扯下来的云絮;近午的太阳雾蒙蒙的,是随手扔在画里的摊糊了的蛋……他们一帧一帧地走,仿佛游经了许多个他们够不到的世界,世界是蜡笔涂的,就一半儿,画画的小孩子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天上的蓝剩得有些不均匀……
生田突然觉得,这样的天气,也许是无需交谈的。
训斥是分班来的。到他们这一组,老师重又有些哭笑不得。“走神儿了?”
生田两手抿着库线,点点头。
“想什么呢?”
“这一点……那一点……”
老师愣了一会儿,有点对答无能的模样儿;转而去瞅一旁的山下,“你呐?”
“什么也没想。”
“我问你看什么呐。”
“什么也没看。”
“嗬,就是说我冤枉你了?”
山下瞥他一眼,没吭声。
老师顿时火了,“你小子,不服气是吧?不服气就一边儿反省去!去!!”
山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二话不说走过去往那儿一杵。然后就见生田也跟过来,在他身边慢_Tun_Tun地站好了。
也不说话。
两个人,就那么挨着肩站了好一会儿。
好一会儿后生田突然听见山下低声叫他:“我说,生田……”
他叫他:生田。然后等了好半天——发现生田虽然没应声,但早已扭过头来看着自己了。等着。
“生田你……不用在这里的。”
“…诶?”
山下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认个错就回去吧。他是单罚我一个。”
生田想了想,“啊”了一声。
也没动。
“……嗯?”待了一会儿,山下又看看他,催促似的。
生田正低头用左边的鞋尖儿蹭着右脚松掉的鞋带,边说:我陪你吧。边蹲下去,重新系好了。
办公室这种严肃的地方,生田向来不习惯、不喜欢。因为打小儿就是成绩平平,也没做过班干部,与导师不深交的;心目里,办公室便是犯错后的讯问所了,暗处施威惩戒的地儿,坏孩子才来的,要讨饶才能打商量。而他从来只是沉默的表情,不学会说软话儿——他心里的骄傲,不由他——便从来只落得个尴尬境地。
与他打过交道的导师也素来觉得他的棘手:一个男孩子,清秀斯文,看上去寡言乖顺的,态度也谦恭,偏偏该当妥协的关节上就月兑了扣——不说话,脸上是个没有意愿的苦笑,勘破式的,让人觉得自己的作势,觉得这一整个儿劝省的荒唐。这孩子什么都明白,他所谓的“犯错”,不是疏忽,也绝非恶意。他只是淡泊。
因为“对”“错”那种东西,他腻味了。
然而这一项上,山下就很不同。毕竟是向来受着导师宠爱长成的孩子,心里自有他的托障和练达;平日形形色色接触得也圆熟了,明白何等样事情上才当真值得较真儿。这一件,放在手心里头掂一掂也就知道水分,没大分辩也派不下什么重头来,要打分数似的与他核对,叫“好没意思的”。
生田直觉山下今天的奇怪——和谁怄着气似的——又不好问。屋子里的学生越来越少了,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渐纷乱起来,下一堂课马上就要开始。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哦。”山下小声对他说。因为吵,他说话时往生田耳边挨着,把一股子淡淡的体香带了过来。
生田只觉得鼻端一紧,整个儿呼吸都像是被窒住了,挣扎着猛咳嗽出一声儿,“咳!!……下…下一堂,英文吧?”
“嗯。”
生田沉默一会儿,“……最讨厌英文了,我。”
山下有点儿诧异地扭过头来看看他;生田就也犹豫地偏了偏脑袋,往他瞬了一眼。山下立刻把视线移开了——但生田发现他侧脸上的笑还好端端的,来不及收——“我也是。最烦英文了。”
“诶?可是,山下同学的英文成绩很好啊……”那英文老师……更是待他好上加好。
“那也讨厌。”山下线条流丽的侧脸上微微噘起了嘴,孩子气的嘴,“总之就是,讨厌。”
生田呆呆地望了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了。
这边,老师训过末一组学生,眼瞅着上课时间到了,寻思着差不多也就饶去他俩。一扭头,见两个正有说有笑呢;且那“说笑”,并不带着男孩子间该有的硬势,倒是软绵绵曼袅袅的别扭劲儿,看得人直发怔……就猛然月兑口大喝道:你们两个!这是什么地方?啊??知道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个状况?!还给我聊起天儿来了!你俩给我分开站!分开!那个迷迷糊糊的,你站对面!过去!……
生田向山下默默看一眼,山下也看他。然后两人同时低下头。生田就又慢_Tun_Tun地挪到屋子另一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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