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迷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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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再美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所有人都说山下智久是被鬼迷了心窍。
他却不说话。
他们不懂。他们怎么会懂。
他总是记得亮的那句话，“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那句话像一粒种子，春天的时候埋在土里，秋天就长成了缠缠绕绕的藤蔓，缠了他一辈子。
虽然距离那时的年少已经过去很多年，很多很多年，久得他几乎都快不记得很多事很多人，久得他都快忘掉了亮的脸，亮的笑容。
可他忘不了。
那年锦户亮14岁，山下智久12岁。
学校里没人喜欢亮，他爸爸早就出车祸死了，家里只有一个总有点神经质兮兮的妈妈。
午饭时候孩子们在操场里找空位坐下，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吃饭。
他总是被遗忘的那一个，在一群孩子里他的衣服和打扮都格外突兀，他看起来脏兮兮的，没人愿意和他玩。
那时候，山下跑过去，看着这个只有一点点，身高到自己肩膀的小男孩，他把手里的香肠掰了一半塞到亮的手里，然后笑了一笑：“跟我一起坐吧！”
亮一直记得那个笑容，他笑起来是那样好看，像一只夏天里的蜜桃冰激凌。他的眼睛是弯弯的，像爸爸还没死掉时候的妈妈。
而且，他是第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亮也笑了一笑，他笑的时候嘴巴咧得特别大，看上去是真心实意的高兴。
“你真好。”他对着山下智久说。
那一半香肠他一直捏在手里，打了上课铃之后他把它们塞到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就这样放了一整天。
直到回到家，妈妈给他洗衣服时候才发现，她握着晾衣杆抽亮的背脊。亮咬着嘴唇不说话，他不是顽皮，他只是真的不舍得吃它们。
它们看上去那么精致，又那么香。让他忍不住地想起山下智久。
他是亮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
亮在学校里只有山下智久这一个朋友。山下和他不一样，他打扮得体，就连午饭也是精致的手工便当，上次分给亮的那一根香肠，他只是不想要吃了。
他总是那样，他有太多太多的好东西。可亮不一样，他随随便便的一点施舍亮都开心得不得了。
然后某一天，山下说：“我们其实可以一起上学的。”
亮开心得简直要跳起来了。第二天他六点就去了山下家的楼下找他，一直等到七点半，山下打着哈欠下楼，看见他的时候很惊讶。
他说：“你怎么来了？”
亮装成路过的样子，然后也很惊讶地看着山下：“啊，我刚巧路过。”
山下有点奇怪，因为亮平时放学从来不走这一条路。不过他没有在意。
后来他们就每天一起上下学。
等到考高中的时候，亮已经长得比当初高很多了，和山下一起走路的时候头到他的耳朵那里。
山下是他们班上的班长，他报的是整个地区最好的高中，学费也很贵。
亮站在学校墙上贴的红榜前面看了好久好久，他手里的志愿书都被他捏得发皱了。
亮读书成绩不好，在中下游飘忽不定。所有的老师总是忘记他，他是那种最最不起眼的学生。
他一直觉得妈妈不喜欢他是因为自己念不好书的原因。
最后报志愿那一天，他咬了咬牙，和山下填了一所学校。
那天回去之后，妈妈看见了他的志愿书，又打了他一顿。和以前不一样，现在她用擀面杖抽他的背脊，那个比起晾衣杆更疼，留下的淤痕也更加深。
可是他不后悔。
他做的决定，大部分都是为了山下智久，现在想起来，他居然连一点后悔都没有。
锦户亮后来考上了那个学校，考试结束的那天他走出校门就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他真的尽力了。
第一天新生报道，他在快班的红榜上看见了山下智久的名字。
山下被一群人围着，他站在人群的外围安静地看着他。笑起来还是一样，像只蜜桃冰激凌一样的好看，锦户知道自己凑不进去。最后他跟着山下到了教室门口，在山下出来上厕所的时候装作路过，然后和他打了个招呼。
“真巧。”他说。
山下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么巧！”然后山下拥抱了他一下。
亮一直记得那个拥抱，山下身上有他早饭吃的培根味道，很香很香。
后来亮走过一家音像店时听见了里面飘出来的歌声。听上去是一个老男人唱的，他唱的很动情，歌词也写得很好。
亮记得那句歌词是这样的：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能明了。
17岁那一年，亮退学了。
山下不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知道的时候他跟朋友在操场上打篮球，有人突然聊起来，山下听见了。
这所学校的学费很贵，一般人家都负担不起，他不知道亮是怎么付的学费。
不过这不是他应该关心的问题。
亮退学之后就在各种各样的店里打工，搬砖头，推水泥，马路上发传单的。他什么活都干过。
那年夏天，他在街上遇见了山下。
山下是和女朋友一起来的，那个小女孩穿着高跟鞋，头发烫的很漂亮，勾着山下的肩膀。
亮把传单递出去的时候听见山下的声音，他拔腿就跑，山下在后面追，路人以为是他抢了山下的钱包，都看着他们两个人。
山下从背后一把抓住了亮的手臂，那一下抓到了他背后的淤青，亮疼得抽了一口气。
“锦户亮？”他难以置信地问。
亮之前遇见山下，总是装作偶遇。这一次是真的偶遇，他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他很勉强地笑了一笑：“啊，真巧。”
山下不说话了，就是看着他。
锦户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然后想了一想，说：“要不然，你来我家吃顿饭吧。”
亮知道山下背后的那个女孩是他的女朋友，他只是不想说。
这大概是他唯一的一点点小心眼。
山下真的和他去了他家。亮的家一贫如洗，和山下想的一样。
亮做了很多菜，他还去楼下买了一只烤鸡。吃饭的时候他自己只吃了一只鸡腿，坐在桌子对面安静地看着山下。
山下很有教养地吃完了一碗饭，拿纸巾擦了擦嘴：“你……现在在打工？”
这简直是废话，可亮还是很有耐心地点了点头：“对。我退学了。”
山下不再说话了。
亮要了山下的地址和手机号，他没有手机，但至少会写信。
他把山下送到小区门口，临走时山下嫌自己没有东西送他，在水果店里买了一只小西瓜给他。
亮把那只小西瓜搬回家，一刀下去，汁水淋漓。
他就站在那一地红色的西瓜汁水里泪眼朦胧地哭起来。
22岁那年，亮找到了一份长期工，他工地的工友包下了一份替办公楼擦玻璃的活。
他每天五点起床，吊在安全带上擦着外墙的玻璃，晚上九点回家时候胳膊都举不起来。
同样是那一年，山下去了外国念大学。
亮一直给他写信，一个月一份。山下有时候会回，等他上了高三就再也没有写回过。
他最近一次收到山下的信，信里只有一句话：
“我要去美国了，你保重。”
亮去了机场送山下。他在商场里挑了很久的礼物，最后选了一块手表。
他还记得上面的标价，999元，那是他好几个月的薪水。
机场里山下又抱了抱亮，他的锁骨和细得一折就能断掉的胳膊把山下勒得很疼，可山下笑得很开心：“我回来的时候，要做大律师。”
亮把那只手表给山下戴上，他一边戴一边说：“大律师，你千万表忘记我。”
山下随口嗯了一声：“你是我的朋友啊，当然了！”
亮直起腰，笑得很淡很淡：“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山下有点楞，他这句话实在说的很奇怪。不过山下没怎么在意，因为亮在他眼里就是这么个有点奇怪的人。
他总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他从头到脚都带着奇怪的，和周围格格不人的气氛。可也是因为这种格格不人，他格外地安静、柔软，看上去就像一小撮绿草一样，被风吹过的时候就低下头，从来都不说话。
山下在美国的那几年混的很好，他读的是法学院，一心想要做律师。他交到了一个当地的女朋友，安静柔顺的性子，像亚洲人。
毕业前那一年他拿到了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实习的空位，他以为未来就在眼前。
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那个平日里温柔的金发女孩的前男友找上了山下，威胁他分手，山下不说话，那个金发女孩苦苦地看着他。
“智久，我不想再继续被你锁住了。”她说，眼睛里全是水光。
山下感觉自己被人从后背捅了一刀，那个又高又大的美国男人最后借着自己父亲的权势取消了山下的offer。
他心灰意冷，决定回国。坐在从纽约回国的班机上，他靠着舷窗看地下星星点点的灯光，突然眼前闪过了一张脸。
他想起亮，那个性子安静柔顺的男孩。
亮就像他送给自己的那一块手表一样，他们都很安静，却一直在自己的身边。
山下看着自己手里的那块表，决定回去看一看亮。
山下下了机场就去了亮的那一间房子，亮不在，他的妈妈也不在。
隔壁邻居看见山下觉得好奇，过来和他聊天。
“那个小孩啊，命苦。亲娘前几个月才走的，他自己出的钱买的地，作孽啊。”老太太把别人的命运都讲得格外生动。
山下有点楞，他没想到亮的日子会过得那么苦。
他一直等到晚上十点，亮才回家。看到坐在地上的山下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回来了。”山下说。
亮没说话，呆呆地站在原地。山下过去抱住他，他还是那么地瘦，一折就会断的感觉。
“山下……智久？”亮看着他的脸，最后不可思议地问。
山下点头：“我回来啦，不过没有做成大律师。”顿了一顿，他又说，“你说过你会一辈子对我好的。”
亮去了厨房做饭，他做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饭，排骨、烤鸡、炸虾，能用的食材都用上了。
山下站在厨房的外面看着他的背影，他穿着高领的毛衣和很窄很窄的牛仔库，腰只有那么一点点。
他突然觉得很难过，却也很开心。
亮还是等着他。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前途，所有人都在向前跑，只有亮一个人。
他好像就是为了自己而生的，他永远在原地看着自己。
这让山下生出了一种很温柔的错觉。他走过去在油烟缭绕的厨房里从背后安静地环住了亮的肩膀，他侧过头去，很轻很轻地亲了一下亮的耳朵。
亮转过头来看着他，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他们吃完了那顿饭，就在充满了油烟气的房间里看着对方微笑。
沉默了很久很久，山下突然说：“我觉得我喜欢你，亮。”
他没说话，但是脸在山下的注视下腾地就红了起来。
山下把他拉到沙发上，温柔地口勿他的侧脸，然后他们ML。
房间里很安静，山下听见外面的马路上有人在放歌，那个声音很沧桑的老男人唱着，“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山下抱着他，感觉他的锁骨像把刀一样磕着自己的胸口。
他想了一会儿，最后说道：“我爱你。”
他们就这样开始交往，虽然彼此都知道不会长久。可亮对他很温柔，就像要把浑身气力都用尽一般的温柔。山下买很多昂贵又好看的衣服给亮，他喜欢看亮穿格子衬衫、窄窄的牛仔库再搭一条大围巾，看上去安静柔顺，像是他一个人的玩具。
后来山下和朋友一起参了政，他很聪明，会看人眼色，这样一步一步做了上去，一点一点攀到了金字塔尖。
亮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间开始越来越多。山下租了一幢公寓房的二十四层给他住，公寓的阳台上可以看见整个城市，亮看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发呆。
他又开始写信，一封一封地写，却从来没有寄出去的那一天。
山下从来不带他去和自己的朋友或者是同事见面，亮自己也知道，于是越来越安静。
他在报纸上总是看见山下的脸，还是一模一样的微笑，可是他笑起来，再也不像那一只夏天里的蜜桃冰激凌了。
亮想，这大概是自己不再喜欢吃蜜桃冰激凌了的关系。现在的山下，笑起来像一把出了鞘的利刃。
他在电视上看到，山下是下一届的总理候选人之一。
山下要做总理了。可亮心里的山下，还是当年那一个手里拿着一半香肠看着自己的小男孩。
我要怎么样再对他好呢，他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亮想着，突然觉得很难受。
山下决定结婚了。
他的未婚妻是市长的千金，两个人是大学同学，又在这个城市里遇见了对方。
山下结婚前一晚上，锦户走了。
结婚之后山下一直没有再来这一间公寓，租金却一直在付。直到公寓的所有权到期了的那一天，有人通知山下去公寓取回自己的家具。
山下去了那间公寓，房间里是灰尘的味道，家具却维持着亮离开时候的样子。
茶几上有一打厚厚的信，每一封都细心地用胶水封着，收件人上面写着山下智久四个字。
山下坐在沙发上一封一封拆开来看，亮写了很多很多，每一封都是他对自己和山下过去的回忆。他说那一次一次假装出来的偶遇，他说自己在工地上打工攒学费，他说山下送给自己的那一只小西瓜，他说……自己或许只是被鬼迷了心窍。
每一封的结尾，亮都很认真地写道：“智久，我要一辈子对你好。”
他不再说会一辈子对自己好，他说要。
山下哭了。
回家的时候山下的儿子和女儿冲上来抱着他喊爹地，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山下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他又听见了那个老男人唱得那么、那么地伤心。
他说，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姻缘也好。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如果你能够重回我怀抱。
那年，山下三十三岁。他和妻子离了婚。
记者来采访他，妻子的亲戚来骂他，朋友来劝解他。山下却不说话，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又想起他第一次和亮做的那个晚上。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山下走遍了他知道的每一个城市，他背着一个快要坏掉了的双肩包，带着亮送他的那块早就停了的电子表，在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拐角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想，他总有一天会找到亮，然后他要抱住他，一辈子对他好。
可是真的再见了的那一天，他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在一个海边的小镇，连空气里都有海风的味道。山下把包放在地上，定定地看着对面的亮。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和窄窄的牛仔库，戴着那一条山下买给他的围巾，看上去很怪异。山下不敢说话，不敢呼吸。他突然想，如果亮已经忘了他，如果亮已经不爱他了，他要怎么办。
然后亮转过头，他屏住呼吸。
亮看着他的眼睛，突然笑了。
“好巧。”他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