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无名
说起来已经是一年前的一桩因缘。
是一个天风渐起的早秋,有如上等砚石般幽深而发亮的天空中悬着一轮寂冷的圆月的晴朗夜晚。
木村刚刚外出回来,在清凉的夜中,只穿着单薄的白色长衫敏捷地行走在归家的青石板路上。
由于是从高朋满聚的酒会中回来的关系,心情就像这夜风一般的畅快自如,一路走一路随行地哼着什么小调。
而后,在家门前看见了一辆牛车和拉车的人。
拉车的是一头通体雪白、犄角盘曲的白牛,健美的身躯在银白的月光下静静散发着一种朦胧的光泽。
而车则是用坚实的桃心木做的,四周围着没有一丝装饰、雪白的帷幔。
实在是朴素而又神秘得过头的行头。
相对于高大的白牛和宽敞的车厢,车座上的车夫却似乎矮小得过分,虽然是坐着,在牛的后头,即便是木村也只能看见露出的斗笠和高扬的马鞭。
很快,车夫就跳到了地上。
果然是接近儿童的身量,斗笠的尖顶只刚好跟木村的腰线齐平的样子。
然而,借着明亮的月色,却分明能看见斗笠底下一张完全是成熟男子的脸庞。
“那个……”木村扬声高问道:“请问阁下是哪位?”
然而那矮小的车夫却完全没有回应的意思,只将脸转向了静静垂着的车幔的方向。
木村好气又有点好笑,只得更高声问道:“半夜把车停在我家门口,至少也要告知一下姓名吧?!”
车夫这回却转过了头来,木村心中正叹终于理了人,却被车夫那斗笠底下的表情惊得愣了一下。
那是混杂着惊愕与嫉恨,又极度恐怖的扭曲的脸。
“还是那样啊,追根究底的毛病。”
十分熟悉的声音,是从小时起就听熟了的,故人的声音。
穿着黑色和服的男人掀开雪白的帘幕从车里探出身来,轻捷地跳到了地上。
沐浴在月光下的黑衣男人抬起头来,十分强烈的存在感,同时又虚幻得如同月亮投下的阴影。他那一双妖眼直视着木村,金色的虹膜和漆黑的瞳孔。
“……是,中居?”
“难道认不出这声音吗?”
“啊啊……原来化成人形是这样的啊……”
某种意味上可算是第一次的遇见。
因为曾经有这么一件事发生的缘故,当木村在家门口再次见到那辆牛车,和那位矮人车夫阿从的时候,又会重新想起这件事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于是,当木村挥别家仆,跟中居一起坐上牛车,晃晃悠悠地驶出一段路途时,终于向中居问出了他心中盘旋已久的困惑。
“为什么我当时问起名字的时候会那样呢?”
中居盘着腿袖着手舒舒服服地靠在牛车的后壁坐着,随着车子的摇摆慢悠悠地道:“按照你们那位晴明法师的话来讲,名字就是最基本的‘咒’吧。”
“咒?”
“按照安倍晴明的话说,咒和名是同一种东西,也就是‘存在’的凭据。那位狂人甚至把世间一切都总结到‘咒’里……”中居心不在焉地随口解释,一副将要睡过去的样子:“……而对妖们来说,名字是最重要的东西,被强者知道了真名,就会被控制,知道了别人的真名,就控制别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啦。”
木村认真地听着,又问:“那么我虽然不知道,但是你确实是知道的吧,那名字。”
“那是当然的吧?那可是我的从者啊。何止知道,他的名字就是我给起的。”
“诶?”
“是我在路边捡到的地精,当时才刚刚成形,而且快死了的样子,我就捡了他,给了他名字,就是这样。”
“啊啊……”木村闻言笑道:“那不就相当于人间的报答救命之恩之类的故事吗?不用说成‘控制’也可以的吧?”
中居却默然失语了,牛车轻轻晃着,他半搭着眼皮,面无表情地望着空无一物的前方。
“并没有那么温柔的事情。”他嘲讽般地说。
木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中居正广,是你的真名吗?”
“只是从前还作为人类的时候的事罢了。”
中居好像很厌倦地回答了之后,就将脸转向另一边,闭上眼睛什么话也不再说了。
牛车在无言中平稳地行进着。按照脚程,应当是快要到了京城的七条大道一带。
在出发的这一天,虽然终于没有落雪,天却迟迟也没有放晴。草灰般颜色的灰云掩盖住了冷日,天气十分地阴寒。
见中居渐渐将要睡着了,木村拉起一边的毛毯往他身上拱了拱,自己则去拨旺了脚边的炭火。
掀开车帘向外望望,触目尽是单调萧索的冬日街景,在这靠近城门的一带,行人也不常来往,唯有道旁的树木兀自向天空伸展着荒秃的枝桠。
今日无风也无晴,在这好似凝固一般的淡薄的苍色雾气之中,牛车骨碌碌地在七条大道上往罗城门的方向前进。
前方有一座桥。
说来,凡是在市井间流传出来的怪谈,不管是胡编乱造也好,或者确有其事也好,其发生的地点,有很大一部分总在纵横于京城各种大道之上的这些桥梁上。
故事往往是这样发展的:一位身份高贵的大人夜访相好的女子,跟着从人坐着牛车或骑着马,在深夜间打着火把于京城内匆匆地赶路。
就在将要过桥的时候,发现倚着桥栏伫立着一位白衣的美贵妇。没有任何因由似的半夜置身于此处,袖手凝望着桥下潺潺的流水。
于是如此这般,如何如何,就有各样不同的故事了。
木村想到此处,不禁感到许多怪谈的套路与无聊,于是勾唇笑了一下。
然而马上,他的表情便由讥嘲转为了惊奇。
临近的桥上起着盛大的白雾。
七条大道上只是透明浅淡的冷雾,而在桥的那一带却突兀地转为如同凭空凝结出霜雪般的大雾。在那背后,唯有近旁的桥栏还隐隐可见,桥面上事物、有否行人之类,则是完全看不清楚了。
然而,若定睛细看,那白雾之中,分明还有流动的光亮。
没有固定的形体或轨迹,只是仿佛毫无目的般地在雾气之中来回流动。
木村睁大眼睛,干脆转过身将半个上身都探出了车厢侧边的车帘,细细盯住那一团乱窜的光源。
正人神中,突然晃动了一下,感到背后下沉的重量。
一回头,竟是中居整个人都贴到了他的背后。
身上还披着毛毯,也仍是面向前方,姿态与睡过去时一般无二。
一双金色的妖瞳却已经睁了开来,脸上带着小憩后的倦怠神情,又有一丝不耐的恼怒。
“怎么?”木村笑了起来,去拉他藏在毛毯下的手:“怎么靠过来了?冷?”
“你先看看我们的情况再说话吧。”
木村一头雾水,回头再掀起车帘,却发现周围的景色已然扭曲了。
像是隔着摇动不息的水波观察外面似的,树木也好,车下的道路也好,全都被向着各种方向拉扯变形了。
而车辕不知何时已经只剩一侧还接触着路面,另一半则奇异地抬起至半空,整个翻转了一个角度。
木村再看向桥面,却发现在眼中看来,桥也好雾也好,竟还都是端正的景象。
想来刚才便是太过执着这幻象以至于被它迷惑了吧。
木村不禁懊恼地咬了咬嘴唇。
“真讨厌,一开始就遇上麻烦事。”中居在吐出抱怨的话语的同时,车辆已经完全悬空,不一会,更是旋转到了头朝下的角度。
说是头朝下,实际上由于周围的景色一再扭曲,到底哪边是上哪边才是下早已分不出来了,只是按照身体的感觉所下的判断而已。
“这是怎么回事?”木村对被不明力量随意摆弄感到不悦,皱起眉头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等一会你就知道了。”中居说着,放下身上的毛毯,扶着车壁摇摇晃晃走向车前。
“哗啦”一声掀开了车帘。
只见原本坐在车轴上赶车的车夫和拉车的白牛都已消失了,原本身处的七条大道的景色,以及前方为雾所笼罩的桥,也如蒸发的晨露般消散得一干二净。
横在木村和中居面前的是,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狭窄黑暗的木质长廊。
隔着薄薄的墙壁,能隐约听见女子在生产时痛苦的哭喊。
直到下得车来,在昏暗的长廊行走了一段时间之后,中居才悠然开口道:“木村啊,你可知道世间最为悲惨的是什么样的存在吗?
“没有声音也没有长相,既无法算做妖鬼,更无法算做人神。
“没有可以被感知的‘气’,虽然有着哀怨与思念聚集而成的‘力’,却连怎样使用也不知道。既无法用来救人,更无法用来害人。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虽然有幸来到了世间,却不被任何人承认,既没有被给予的名字,也没有机会能够成长到足以给自己命名的地步。”
木村没有作答,他沉默地跟着中居向前走。
气氛异常压抑,压抑之中,含着不祥的死寂。
这死寂并不是因为完全没有声音的缘故。实际上,女子悲惨的哭喊正在越来越凄惨与无力。
但除此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人也没见到。生产的场所里应有的忙碌而紧张的情景,此处无迹可寻。忙着端送热水的小厮的脚步,或者为陪在产妇身边的产婆鼓励的话语,什么也没有。
当然,也没有看见像是孩子父亲的男子的身影。
空气中能闻见隐隐的血腥味,越向前走,那可怖的气味就越加浓厚,而光线也更趋昏暗。
走廊里的板壁全是用十分廉价的木板拼成的,由于环境潮湿的缘故,在角落的地方甚至生出了点点霉斑。冷气仿佛是从脚底的木板升起来,蹿至木村的全身,让他微微地起了鸟肌。
两人走至穿廊尽头停下,隔着纸拉门,里头的产妇发出了最后一声的尖叫,啼血般绵长而凄切。
木村知道,那是临死前的悲鸣。
随后,婴儿响亮的哭声响了起来。
木村抬手想拉开纸拉门,却发现自己的手轻易穿过了门框,什么也抓不住。
他惊疑地回头去看中居,中居却只是对他摇了摇头。
穿廊的另一头,自两人走来的方向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
是一位白发的老妇,低着头急急往这边走来。
试图看清她的容貌时,却发现那张脸上是完全的空白,既没有五官也没有别的什么,就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径直穿过两人的身体,拉开了纸拉门。
门里的榻榻米上卧着一名全身染血的女子,脸被缭乱的长发完全地遮住了,不过看上去应该是已经断气了。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整个房间的地板上淌满了鲜血。
那老妇看也没有看横死的女子一眼,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匹布来裹住地上那浑身血污,还犹自哭泣不止的新生婴孩。
抱起来之后,半点迟疑也没有地离开了房间。
“看来很熟悉这样的事呢,”中居嗤笑了一声:“大概是什么妓馆里的人吧。”
木村却像凝固了一般直直地望着老妇远去的背影。
半晌,他开口道:“……如果是不想要的孩子,为什么还要生下来呢?”
“……谁知道。”
“之后会怎样呢?那个孩子。”
“跟上去看看吧。”
沿原路离开了房间之后,两人置身于街道之中。
这是位于西京极,妓馆林立的花街。
这样一来,孩子的母亲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
随着老妇穿街走巷之后,很快到了七条大道上。
也是冬日晨,无风亦无晴,七条大道上行人稀落,唯有唯有道旁的树木兀自向天空伸展着荒秃的枝桠,道路上,起着稀薄的冷雾。
老妇快步向罗城门的方向走去。
前方出现了一座桥。
木村停下了脚步不再走了,中居也跟着停了下来。
两人眼睁睁看着老妇爬上了桥的正当中。
木村不能自制地微微发起抖来,眼睛因为极度的愤怒几乎要瞪出血来。
“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吗?!”
老妇捧着婴儿的手伸出了桥栏。
隐约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婴儿哭声。
“已经发生过的事,要如何阻止呢?”
中居叹息一般地低声道。
老妇松了手,桥底下潺潺的河流中传来一声沉闷的水声。
“咚”。
木村睁开眼,奇异地发现自己还好好地坐在车里。
中居已经醒了,拥着毛毯在一旁沉默地坐着。
牛车骨碌碌平稳地向罗城门的方向前进着。
木村掀起侧边的车帘向外张望,发现那座桥已经被抛在了身后。
桥面上仅有一片凋落的枯叶,河水在桥下潺潺流着,发出动听的水声。
一阵冷风吹过,于是连那最后一片枯叶也被吹走了。
世间有出生即遭抛弃而死之婴孩。
其魂化作无声亦无形、不识悲喜之亡灵,于殒命处徘徊不去。
一年一度,于祭辰时分闯人其处所者,将遇见其生前之幻景重现。
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是为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