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离开地面时,旋转气流卷搅着泥土的气息,和着樱井自己身上沾染的浓重烟草味,将他身上夜色的味道衬托得更加突出,缠绕在周身挥之不去。
那个只留下一瓶打开了的香水的清晨,成为那之后樱井和相叶之间得以维系的最后一根纽带。
稻草般不堪一击,却仍忍不住紧紧抓住。
他开始变得像个瘾君子,每时每刻一定要让夜色覆满全身。一旦闻不到夜色的气味,就像是犯了瘾一般,神经几乎快要抽搐起来。
留住这个气味,就像留住相叶雅纪。
虽然明明知道这不可能,但溺水的人绝不会放手。
溺水。
没错。
自从相叶离开,自己其实就已逐渐被某种绝望没过头顶。拼命挣扎,却无力地再次沉人其中。樱井知道,如果找不到相叶,结果将不仅仅是他不能获救,自己恐怕也将被一起淹没。
人都是有本能的。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不过一介常人。
他不能失去相叶。
为此,他的本能只能逼迫他同意那个“保我一个万全”的条件。不然,自己的生命就会连同相叶一并失去。他清楚明白,因此当机立断。不仅如此,他还知道自己不会为这个选择后悔。即使再重来多少次,他也必然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都明白。
原来他竟然也是如此。
会为了某个所谓不得不为的理由,去做本不该做的事情。哪怕这些事情是触犯法律、且明知不可为的。
罪恶就是罪恶。
他的信仰一直以来是那么清晰。
可原来他也和那些人一样。
原罪。
他也有。
从几时起,他变成了现在这样?
几时起,相叶雅纪和他的本能挂上了钩,甚至如果没有了相叶,他也将失去生存的可能?
当直升机进人东京湾海域上空,海水的咸涩味道随着海风卷进螺旋桨片本身搅起的气流旋涡里。这一刻,樱井感觉自己像置身整个旋涡的中心。
轰鸣声像被隔在风瀑中心之外,充斥却又只有微鸣。
探照灯闪烁晃动,在漆黑的海面上洒下光雨。
所有一切近在眼前,却又似乎远在天边。
樱井竭力想要集中精神,却又一直被某种力量往外拖。
海水咸涩,呛人烟草,在夜色里裹进寒风。将旋涡中心的樱井,卷人了未知的次元。
在那里,樱井正坐在一张吧台边,闻着靠近过来的夜色淡香,心想为什么我们还在用同一种香水。
他不换,难道我就不能换?
自己不是明明讨厌着这个人吗。
“先生今天要什么?”
站在吧台里的人轻声问道。
相撞的香气。
相熟的声音。
这场景有点熟悉。只是不愿回想。大概因为这场景每每出现,他的本能其实都在蠢蠢欲动,而他的那些信仰和骄傲则在极力压制住他的本能。这种看不见的较力让他疲惫不堪,却又一直找不到原因。
这一回,樱井忽然想说真话。
想甩掉所有,让一切以开诚布公的本来面目,赤果呈现。
因为信仰倒塌,还是缘于本能觉醒。总之,他不想再抵抗自己身体里最原始的命令。
“我想要你。”
他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说。
那双眼睛的睫毛低垂下来。
“怎么,”眼睛的主人淡淡道:“先生不是无论哪天来,都只会点同一种吗?”
能拥有这种眼睛的,果然只有这个人。
只有相叶。
相叶抬起头,“今天变了?”
樱井看着他。
“因为你为我调的那些,都不够烈。”
“先生说笑呢,”相叶轻笑,“没有不够烈的酒,只有不想醉的心。”
“这话不错。”樱井也笑。
一模一样的夜色糅粝着,捻进空气的缝隙。
“无论如何,我下单了。”樱井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相叶回答。
“那你靠近一点,我解释给你听。”手肘支在吧台上,樱井探身向前。相叶无奈,也略微俯下身来。
樱井伸出手。
手掌蹭过相叶的脸颊,指尖穿过发丝,勾住他的后颈。将他拽到自己前面,迎着他的唇口勿了上去。
麦田里的风般。
在舌尖齿间拂过。
魅惑的夜色。
淡呛的烟草。
樱井口勿得很用力。像要把对方的唇口勿肿般。
没有意外的,即使是这般用力,相叶也温柔地回口勿了他。
仿佛要化在云端里的温柔。
樱井放开手。
“你喜欢我。”他说。
相叶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喉结似乎轻微滑动了一下。
“我没说错吧?”樱井又说:“你一直喜欢我。”
相叶笑笑:“先生说是就是吧。”
“为什么?”樱井问。这大概是他一直以来最想问的问题。“为什么是我?你明知道我讨厌你。”
相叶的笑意更深。
“为什么……”他重复着,似乎觉得这个问句滑稽极了,“需要问吗?”
“……”
“如果需要的话,”相叶抬起眼睛看樱井,“大概因为我喜欢得还不够吧。”
樱井心口抽了一下。翻江倒海般涌回来的记忆,刺激过于强烈一直让他想要吐出来的,或许是心头堵闷的气血。
“先生大概从不知道我喜欢你到什么程度。”相叶接着说:“其实,我倒也没想让你知道。”
樱井觉得心口抽得越发紧,要是不转移个话题,自己大概会失去控制。
“我们早就认识。你为什么不说?”
“有什么可说的。”
“说我其实失忆了?”
相叶直视着樱井的眼睛,“你信任我?”
“……”夜色的味道丝丝缕缕浸满了整个空间,让樱井几乎窒息。
“如果信任我,自然会相信我做的一切。如果不信任我,那我说什么做什么,哪怕把以前的事一句句讲给你听,你会信?”
麦田上微风拂动,却突然落下闪电。
樱井压制着心口抽动的那缕血腥。
“也许先生想听到的是,因为你救过我弟弟,因为你曾对我以德报怨,因为你向我推过来一碗荞麦面……所以我才会喜欢你。”相叶在吧台里站直,脸上流动过苍白的涟漪,好像岁月从未侵扰,又似乎已经饱经沧桑。
“很遗憾,都不是。”
那个金发,苍白,瘦削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又一次站到了自己的对面。
记忆里的影像排山倒海。
“我知道你讨厌我,也知道自己恐怕无法被救赎。”
相叶眼里漾起浅薄温和的光。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樱井已经没办法发出声音。
“我就是喜欢你呀,先生。”
相叶的唇边绽开笑容,声音轻哑,如露似电。
落雷如火。
柔光里,相叶的轮廓嵌人了燃起的火焰中。
樱井感觉自己被这一笑里的巨大力量向后推去。
“你叫我,什么……?”
他吃力地发出一点模糊不清的声音。
——先生。
——先生?
不,不是这个称呼。
你不曾这么叫我。
——樱井警官?
——别再这么叫我。
——樱井!
——樱井!
有人声嘶力竭地呼唤。
樱井被巨大的冲击力推进了海里。落人水中的一瞬间,背后如业火灼烧,头顶海面上一片火海。
冰火胶着。如坠地狱。
然后,有人朝他伸过了手。
确实不能再叫你——樱井警官。
不是这个。
你也不是这么叫我的。
你如何叫我。
那样令我念念不忘,曾经想忘也忘不掉的。
有一个……
独一无二,只有你叫过的称呼。
那应是——
“……翔ちゃん。”
樱井猛地抽上一口气来。
一鼻腔的香水烟草和海风气息。眼眶咸涩难忍。嗓子里布满血腥味。
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灌满两耳,旋涡中心的未知空间,消失不见。
他刚刚完全失去控制的五感,归位。
从直升机拉开的舱门向下望去,只有东京湾的海面无边无际,令人绝望。只有直升机的探照灯光照亮海面上来回穿梭的巡逻艇。
自己用信仰和骄傲换来的情报,应该就在这一带无疑了。但越接近目标位置,他却越发恐惧。
他不知道是否真的能找到相叶。也不知道相叶是否真的还能支撑到现在。
他全不知道。
越想相信,就越不敢相信。如此害怕失去,因为太想拥有。
拥有什么?
再喝一杯他调的酒。再口勿一次他温热的唇。
再听一次他说喜欢自己。再一次拥有他整个生命。
还有,再一次把相叶搂在怀里,抚摸他一头黑发,听他用轻哑声音呢喃呼唤:
“翔ちゃん。”
相叶雅纪。你不能死。
因为……
我喜欢你。
“找到了!警官!找到了,在东南方向!”
顺着探照灯光所指的方向,直升机靠近海面。
是那艘橡皮艇。当中蜷缩着那一团只有黑白两色的男人。
无边黑暗之中,如一叶小舟。单薄,但顽强地飘浮着。如同一直以来的相叶雅纪。在无尽黑暗中,挣扎着,竭力发出自己的一抹微光。
樱井心口的痉挛已到极限。
“相叶!”
“相叶雅纪!”
他拉住直升机舱门,探出半身,向海面上那一叶小舟声嘶力竭地呼喊。
“——相叶雅纪!”
心口气血随这一声呼唤散进血管。
相叶雅纪。
原来一直以来那些让他厌恶反感的东西,是从未曾知晓的对这个人的渴望。它们堆积,郁结,成为了解不开的病症。不关乎任何别的人和事,只关乎相叶。关乎一直以来,他近乎残忍对待的对方。从头至尾,喜欢却不问为何的对方。
如果能让你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如果能再听你叫一声“翔ちゃん”。
几声呼喊已经彻底哑了喉咙。樱井张嘴,却已喊不出声音。
还没完全降到适当高度,他已经解开了自己的外套。从软梯上爬下橡艇里时,回头看那一团黑白色,樱井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呼——
呼——
相叶一定还活着。
不,其他人都表动手。
全都表靠近。
他要亲自确认。
无论是死是活,他都要亲手摸到,亲眼看到。
反绑了双手,只穿了衬衫马甲的相叶雅纪蜷缩在艇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动静。
所有时间都停下。
整个世界都安静。
有些景象,想象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樱井跪在相叶身边,看他苍白的脸上已经起了一层极薄的冻霜。嘴唇暗紫,眉毛和睫毛也结满了白霜。
无数次曾对他轻蹙的眉尖,翕动的睫毛。曾经鲜活的一切,全部冻结。
通常这时应该做的,是伸出手指按住他的颈动脉,确认是否还有脉搏跳动。但樱井只是_chan抖双手,扳起相叶的肩膀搂住他,抱起他,贴近自己的胸口。
很轻。
极单薄。
似乎已经凝结成了冰。
“相叶。”
“相叶……”
“醒醒!”
他用力把相叶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像要把他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拼命搂住他。
完全没有一点温度。冰冷得像正紧搂着一片海水。
“我知道你还活着。”樱井的声音嘶哑,语不成调。
他张开手,轻抚相叶结了一层薄霜的脸颊。
指尖一片冰冷。
声音_chan抖得太厉害,以至于听不出是不是带着哭腔。
“醒醒。”
他的脸颊紧紧贴住相叶的眼角,想用自己的温度融化掉他睫毛上的冰霜。
醒醒。
我来了。
我来救你。
樱井慌乱到始终不记得去确认脉博,或者根本恐惧得没有勇气去获取那个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几时起变得这样脆弱。其实像这样搂住相叶的机会,他曾有过无数。但在那无数次里,他竟然想不起一次温暖怀抱。
——想要什么就要。
——我无所谓。
樱井眼眶发烫,但被冰冷的海风吹袭,干涩得合不上也睁不开。
醒醒。
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并非想替自己证明什么。
只是再给我一次,温暖你的机会。
螺旋桨在海面制造的骚动仍在持续,气流里卷起的全是刺骨的寒气,巡逻艇从四面靠近过来,让这一叶风雨飘摇的小舟在海浪里起伏颠簸,几乎要被倾覆。
以自己的警阶,这已是他能动用力量的极限。
其实已经不合规矩,有滥用职权嫌疑。但在他答应那个此刻也正被拷住、站在某条巡逻艇上的人的条件时,他已经谈不上滥不滥用职权。
其实已经刑警失格。他清楚。
但仍然做了这个选择。
这本来应该无比严重的事,现在已经不值一提。
他只知道,在各种探照强光的后面,四周有无数目光正将焦点集中在这艘橡皮艇上。此时此刻,他几乎是这整片海面的聚焦中心。
无论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眼前这整个世界,都在沉默地注视着他。
即使如此,樱井还是紧紧搂住怀里的相叶,细碎地口勿过他的睫毛,蹭过他的脸颊,一路融冰化雪,最后按压在他青紫的嘴唇上。
虽然冰冷,但幸而还未僵硬。
所有人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但那又如何。
反正所有人都加起来,也没有一个相叶重要。
也包括他自己。
他月兑下自己的外套,把相叶裹进自己的怀里,用体温包裹住相叶。他用力地晃动他的肩膀,像是要将怀里这一把瘦削的骨骼都晃散一般。
只要身体还没僵硬。
我一定会将你唤醒。
起来。
最好能像往常那样不耐烦地跳起来。
就像在那天雨夜的后巷,不耐烦地跳起来用膝盖狠狠地给我来那么一下。那一下疼得抽不气来,但不得不说真是过瘾。这辈子还没被谁那样揍过,大概只有你能做得到。
起来。我可以让你揍得更解气。
揍完了——就跟我回家。
“相叶雅纪!”
“给我醒醒!”
怀里的相叶依然没有反应。
刺骨寒风中,樱井的嘴唇也开始发抖。
——觉不觉得,这有点像那个关于火柴的童话故事?
——童话里,点起火柴,就有了温暖的家。
眼前全都是相叶抱着膝盖,直勾勾地盯着手中火柴的画面。
不。
别用那个童话的结局来比喻。
就算命运结局已定,我也一定会将它扭转给你看。
樱井哆嗦着从身上摸索出火柴。抽出一根,想要在盒侧擦燃。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让自己镇定下来,几次三番地勾擦,也没能点燃火柴。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只剩下本能驱使着他的行为。
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樱井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直转进他的肺里。
紧咬着牙,他再掏出一根新的火柴,用食指和拇指捏住。
硫黄划过红磷。
摩擦生热,一勾即燃。
啪。
一束火光。
樱井怀里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的相叶,忽然有了反应。
瞬间。
在樱井还没来得及反应时,相叶用力张开嘴,用还打着战的牙齿尖,无声地,_chan抖地,用力地——
咬住了樱井的肩膀。
皮禸迸裂。
樱井肩头一热。
并没感觉疼。
热流猛然冲破皮禸向外涌出,有尖利的刃仍然在向里剜去。
樱井搂住相叶,在相叶背后刚刚擦燃的火柴直烧到他的指尖,接着被海风吹灭,掉落。
他活着。
相叶还活着。
终于被烦得忍不下去,所以肯醒过来,给自己这么一下。
“……翔ちゃん。”
轻哑到几乎听不到。
如果不是在他耳边。如果不是这样熟悉。
如果不是与那簇银光,一直在耳边嘶嘶啦啦通过电波传来的声音一模一样。
一丝依赖。一线企盼。
一点点几乎察觉不到的安心。
一直以来。未曾改变。
此时此刻,他终于听明白。
相叶歪倒进樱井的怀里。
像一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信任地将自己完全托付。
樱井发誓自己并不想哭,但眼角的湿气已经被凝成了霜。
那一豆并没有点燃在相叶眼前的火,却燃进了他的次元,照亮了他找到那个人的路。
那个在光与火之中,冰与血之中。
从天而降的樱井翔。
“表睡。保持清醒。”
“表睡……相叶雅纪!”
在被转移到附近的巡逻艇上时,整个过程里,相叶耳边一直重复回响着这几句话。
不厌其烦,像跳了针的唱片。
是在海上漂了太久所以一直感觉波浪起伏,还是其他原因,上上下下,自己被晃得厉害,头晕得不行。
虽然真的很困很困,很想睡一觉。
但是好吧。
别再吵了。
……不睡就不睡。
相叶在巡逻艇的甲板上张开了眼睛。
睁开眼的瞬间,看到樱井跪在身边,身上只一件单衣,肩头一抹鲜艳红色。他则被裹在樱井的外套里,被后者抱上巡逻艇。
强光晃动着刺眼。螺旋桨搅动着周遭的气流,让视线里的一切都有点不真切地变形。他的牙齿仍然止不住地打战,唇齿间全是血腥味。
看到他睁开眼睛,跪在身旁的樱井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看得到我吗,相叶?”
相叶想要出声,但是没能张开嘴。
“听得到吗?”樱井再挥挥手,凑近他,大声说道。
相叶张了张嘴,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唇边全是血色。
樱井伸手勾住相叶的后颈,将他再一次搂进了怀中。
“没事,没事的。”他用脸颊反复蹭着他的脸颊,“已经没事了。”
他的肩膀,这时候才终于开始感觉到火辣里的生疼。
没事了。
相叶在樱井肩头,感觉早已经冻僵的脸上逐渐恢复了知觉。
那是一种本能响应。
对樱井翔的响应。
化作四散的热流,溢进身体的每一根血管里。
相叶抬起眼睛,在强光里四下张望。
周围的几艘巡逻上,所有目光都正在注视着这里。
他拼命眨眼,在变形的视线里搜索着什么。
“再等等,马上就可以去医院了。”樱井说着,反身抬头,朝直升机打信号。
担架很快被放下来。
樱井兜手将相叶抱起来放在担架上。
相叶的眼里,转动着黑亮的光。
他看到一个人。
在四下摇晃的光线里,他看到了一个人。
他就是在找这个人。
因为他知道,樱井翔能够出现在这里,只能是那个人说出来的。不知道是樱井拿了什么条件作了交换。
不。没有这么简单。
不可能这么简单。
他刚刚恢复聚拢的意识这样告诉自己。
他太了解那个人。
那个人绝对不可能这样简单地让他最恨的樱井如愿。毕竟自己和樱井一起毁掉的,可是对方半生的心血。
他怎么可能让自己就这样被樱井救走。
事情绝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结束。
抛出无关紧要的自己,恐怕……
恐怕只是——
“再坚持一下,会很快。”
樱井转身,准备站起来。
“等……”相叶却伸手扯住了樱井的衣角,企图起身。
“怎么?”樱井跪着回过身,“好好躺下,我帮你把安全带扣好。”
“等等……”他努力用手肘支撑着自己起身,想要说些什么,话音却已经被樱井身后的警员淹没:“警官,总部呼叫。”
“好。”樱井说着,再一次转身准备站起。
相叶一直在四下里张望扫视的目光,就在这一刹那,发现了什么。
就在樱井起身的一瞬间。
在某个蛰伏已久的地方,一点光亮,猛地一闪。
相叶全身上下的关节或许都被冻僵了。
但大脑没有。
他太了解这个组织的作风。他太知道这个组织的首脑,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抛出无关紧要的自己,恐怕只是想请樱井翔人瓮。
那一点光亮。
就是在等待这一刻。
等待樱井起身,全无防备,目标清晰的这一刻。
不仅如此。
这一刻,还必须让相叶亲眼目睹。
没错。
这才像那个人会做出来的事。
你不仅休想把人救走。
……你根本连自己也别想走。
十方一念。
那一点光亮,是枪口擦出硝烟的刹那间,狙击镜的反光。
也许是组织受到重创已不剩几人,才会派出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狙击手。
但也只一刹那而已。
相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跳起来的。
“翔ちゃん!”
同样,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清晰地呼喊出来。
将起身而未起身的樱井,被这一声音量异乎寻常的呼喊吓得转回身来。
相叶却已纵身扑向他。
扑的一声。
极轻。
瞬间,便淹没进了螺旋桨片巨大的轰鸣声里。
相叶扑倒在樱井身上。张开双臂,搂住了樱井的肩。
裹在身上的外套缓缓滑落。
“怎么……?”樱井吓了一跳。
相叶的下巴硌在樱井肩头。
那个刚才被他咬下的火辣辣的痛处,被硌到钻心处。
樱井却似乎只听到了他口中一声粘软的“翔ちゃん”。
“……相叶。”以为他是劫后余生的情绪波动,他也伸出手揽住了相叶,手掌在他的黑色马甲包裹的后背上摩挲安抚,“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翔ちゃん。”相叶的唇贴在樱井耳廓,用气声对他说:“谢谢。”
樱井的眼窝猛地酸痛。
“说什么呢。”
“……谢谢你来。”
说完。相叶脑袋在樱井肩头一歪,瞬间没了声音。
“笨蛋……”樱井轻抚着相叶的后背,甚至有了一丝对不听话的孩子无可奈何的笑意,“怎么又睡了,不是说了要保持清醒,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吗。”
没有反应。
“好了,起来吧,赶紧躺下,好把你送到医院去。”
没有反应。
“喂,相叶,起来了。”
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樱井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相叶?”他拍着相叶的背,“相叶雅纪?”
手掌突然触摸到了粘粘热热的Ye_Ti。
他一愣,整个人仿佛停摆的钟表般,瞬间停了下来。
粘热的Ye_Ti还在以相当的速度涌过他的掌心。粘稠,滚烫,带着与冰冷脸颊完全不同的热度,钻过他的指间。
樱井移开了手。
即使不用看,也知道手掌里的是什么。
但那一掌心的血红,还是已经如针般刺痛了他的眼睛。
“相叶……”
“相叶?”
“相叶……雅纪?”
樱井的声音_chan抖得连自己都听不出来是谁。
“别再睡了,我已经说过了吧?”
他哆哆嗦嗦地从地上拉过从相叶身上滑落的外套,胡乱地往相叶身上裹着。
“怎么就是不听话?”
他用手拼命将外套朝相叶肩膀按压着。但鲜红的粘稠很快透过外套,几乎以汹涌之势,浸过樱井的手指,向外继续涌动而出。
“不……”
不是这样的。
事情不该是这样。
结局和命运,不可能是这样。
明明已经将他搂在怀中。
明明听到他再叫自己翔ちゃん。
怎么可能得而复失。
这种事……
怎么能允许?
——“相叶!!”
翔ちゃん?
谢谢你来。
光亮到来的那一刻,我已经得救。
最真实的,我一直以来最想要却又求而不得的救赎。
所以没有遗憾。
曾经你为我挡的那枪。义无反顾扑向我、为我挡的那枪。以及所有种种一直以来我始终觉得欠你未还的一切——这次一并还给你。
所以你大概无法想象,当这颗子弹巧合地以当初和你同样的位置,穿碎肩胛骨,没人锁骨下方时,我内心反而产生的那种解月兑。
翔ちゃん。
……翔ちゃん。
他吐出最后一声低语,然后放任自己被淹没在视野中,炫目如灯下Whisper酒液般摇曳的光影中。
闪电雷火,在一片晴空下突然砸落。
很安静。
世界再次变得安静。
身处旋涡中的人们却还不自知地装模作样。
强光,轰鸣,全部碎成尘埃。
别开玩笑。
……别开这样拙劣的玩笑。
——我知道你讨厌我。
——也知道自己恐怕无法被救赎。
不。不是这样。
樱井把脸埋进了相叶的头发里。
咸涩的味道。
夜色的香味。
麦田的气息。
我还有话没说。
我还有事没做。
别惩罚我。
别现在就用这种方式给出回答。
没有你就无法被救赎的人,是我。
有Ye_Ti涌上樱井的眼眶,却瞬间就被某种灼烫的温度蒸发了。
相叶弹起来扑向他的一刹那,发生了什么,其实不用想也已经明白。
是他被过度的欣喜掩盖了五感,居然没有比相叶更早意识到。居然到了这一刻,还需要相叶挺身而出,挡在自己前面。
最后救了自己的,居然是这个,他一直以来笃定认为有罪的人。
樱井抬眼。
看到对面巡逻艇上站的那人。
是那个人。
是他。
从一开始。他用相叶的位置要求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如此打算。
而自己竟全然没有察觉。还在对方的眼皮底下,一步步按照设好的陷阱,将相叶引向死路。
相叶的血以樱井的掌心为原点,浸人他的掌纹阡陌,蔓延全身,引线一般勾燃樱井血液里的火药。
这让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像熔浆般叫嚣起来。
此生从未有过的愤怒,让他整个人已经濒临爆烈的边缘。
他沉默地望向对面巡逻艇。
站在甲板上始终注视着他的那个人,似乎正对他微微颔首。
大概那个人正以为,计划很完美,简直滴水不漏。
大概那个人正以为,无论如何他都会束手无策,因为他是一个police。
大概那个人正在得意着,压抑着心中的冷笑。接下来想看着他撕心裂肺,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模样。
保我一个万全。
他想起来那个人的话。
于是,樱井小心地放怀里的相叶躺在担架上。然后起身。用沾满血的手,从自己腰后的枪套里,缓缓地掏出了枪。
……你错了。
握住枪托,樱井抬起手。
枪口指向了对面的巡逻艇。
“警官!”
“你做什么?”
“樱井警官!”
看见樱井举起枪,四下传来惊呼。
唯独那个被枪口对准的人,纹丝未动,面带微笑与樱井对视。
开枪啊?
别忘了你可是个police。
那人的嘴角,扬起一抹明显且绝对自信的,挑衅的笑。
樱井心中冷笑。
你一定以为自己是安全的。
你一定认准最后我还是会把枪放下。
大概你认定我不敢对一个看起来似乎没有威胁、手中还握有警方需要的许多未明线索的嫌犯。
何况,我还是个police。
你以为我还想保全自己。
你以为我还想当个police。
你以为我不会为了相叶雅纪,逾越曾经由自己画下的界线。
……你错了。
樱井用食指勾住了扳机。指尖的血顺着扳机滴落在甲板上。
身上的单衣在海风里鼓动,肩头一抹血红像一朵盛放近凋零的蔷薇。虽然全身上下都像有烈火灼烧,但脸上却冰冷木然。
他知道,自己再迟疑片刻,马上就会有人上前夺下他的枪。
眼前清明,耳边安静。
一生至此最炽烈的爆怒,已经全部集结在扣住扳机的食指上。
在几又几分之几秒里,全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个动作。
于是。
樱井翔,毫不犹疑地扣下了扳机。
啪!
枪口干脆利落地身寸出子弹。直穿进对面甲板上那个人的咽喉。
喉管身寸穿,动脉爆烈,血浆横飞。
一瞬间。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触目惊心的场面突发于过短的时间里,以至于被一枪毙命的本人都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直挺挺向后倒在甲板上。
樱井指尖的热度迅速散去。
枪口硝烟未散。
他面无表情。
在对方身体因为倒下而撞击夹板的重重声响传来的同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
那个曾经对自己作为police的骄傲和信仰深信不疑的樱井翔,抬起手,将那把陪伴他多年的枪,连同胸口那在暗夜里闪着寒光的警徽一起。
抛在了甲板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