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东风先冷-
【本章配乐:京田誠一·竹織錦·Ayatori】
沉喑孤独章,细雨打窗声。古屋檐前草,如人恋恋生。
——古今和歌集 贞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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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不成眠不是痛苦,痛苦是不成眠时被拘着连辗转都不能。佑之进努力平心静气仍睡不安稳,半梦半醒了一夜,好在不到卯时春海就轻手轻脚地起身,提前结束了佑之进这场折磨。终于能舒展一下身体,佑之进一头埋进被褥滚了半圈深深地伸了个懒腰,全身向后弯成弓形,窝了整晚的关节顿时咔吧咔吧响成一片,舒坦得直想叹气。
正在穿外衫的春海自然注意到了佑之进的动静,想当然地以为是自己吵醒了他,歉疚地笑了笑,伸手将为了通风拉开的移门合上一半,低头继续与腰带佩刀抗争。天光未明,原本就不熟练的事情此刻做起来自然更加不熟练,佑之进默不作声地瞅着那笨拙的动作,瞅了一会儿摇摇头裹着被子探出床铺半个身位,又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身体,伸长了手抓到墙角的衣服,迅速钻回被褥里扭动几下套上,掀开被子起身蹦跶几下便整理好了全身衣着,走近春海半蹲下来「啪」地拍开春海不得要领的手,轻轻松松地把两把刀绑在春海腰间,抻了抻腰带站起来。
虽然没有做下约定也并非在必须缄默的场合,两人却十分默契地都没有出声。佑之进拎起打刀,看着春海珍而重之将一页纸纳人怀中,无声地跟在他身后出了房间;廊下,安藤有益早已醒过来等在那里,提了一串柿子干递给春海,隐有鼓励之意地微微笑着点点头退开了。
没有惊动道策与鹤冈,两人安静地离开府邸疾步前行。冬天的清晨很有些冷意,疾走时也能注意到春海下意识地缩着脖子,佑之进有心替他打灯笼却又不知道春海的目的地,只得紧跟在春海身后半步时时抬眼偷觑春海的神色,心中隐约有些猜想。行至马场先门前时城中响起了明六的钟声,两人迅速穿过马场先门和锻冶桥门,走过大名小路,从许多榻榻米店之间经过,再越过京桥,终于在银座前寻到了清晨的肩舆。
江户城的钟声是以太阳的高度为准敲响,所以冬季开城的时间要比夏季足足差了一点五倍,看春海的神色显然时间并不宽裕。佑之进帮他熄掉灯笼,便见他平稳了一下呼吸,吩咐还在打哈欠的轿夫们道:「去六本木。」
清早去六本木?这可真是。
佑之进摇摇头拒绝了轿夫的招呼,劈手夺过春海腰间的两把刀,待春海坐进肩舆便稳步跟着轿夫们向六本木的方向走去。春海坐在肩舆中掏出怀中那页纸,珍而重之地注目片刻,又忽闪着眼睛看一会儿佑之进,突兀地探出手将纸页递给走在肩舆旁的佑之进:「出给関先生的题目大约今日就能有答案了,在此之前佑之进也看看怎样?」
佑之进微微勾起唇角,神情有些微妙地嘀咕着「又是関孝和」,无可无不可地接过纸张。
让佑之进做题目并非单纯的心血来潮,之前几年两人多次同行,虽然各种费用都是由春海来支付,佑之进却在细微的地方表现出了惊人的心算才能,不仅是计算数目极快,不同货币的换算也是手到擒来——譬如要付一百文,春海十分严谨地以理论上等额的一匁五分银子支付,佑之进会夺过银子掂一掂,重新从春海的钱袋里摸出大约一匁二分的银子去付账,对方也不曾提出异议;看到春海诧异的神色,佑之进便会训导他,什么银钱兑换是以重量不是面额、什么官银太纯在市面上用就该折些价来算,如此这般,春海心悦诚服,而那原本的一匁五分自然是落在佑之进囊中了。
倒也不是说这样就有多少算术知识。比起算术家,这样实用又琐碎的事情大约更像是札差的技能。佑之进显然不是札差,且在春海看来佑之进分明是胸中有丘壑的人——也许是等待财布纷纷落进来的丘壑也说不定——虽然令人啼笑皆非,十分可爱却也是真的。
这样微微笑着神思散漫一番,回过神来春海却发现佑之进的样子很有些不对劲:不仅面色惨白着出了许多汗,手也微微抖着看上去居然有些慌,视线对上的瞬间佑之进就像被烫到一样将纸张丢回春海:「……赶路的时候我分不出心思解题目。」
话本身是没问题的,配上佑之进的神情却难有说服力。春海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有意与佑之进好好谈谈,一来场合不对,二来正要做的事情确实重大,便只能在心中默默叹口气收好纸张,盘算着挑战関孝和事了之后应该借着什么由头与佑之进长谈。一路无言直到礒村私塾。
「今有图如大小方及日月圆蚀交 大小方相除得七分之三十 问日月蚀之分」
由正方形面积求出对角线长度,再由线段求出日月直径,尔后通过圆弦术的径矢弦法求日月相交部分的相交程度。
佑之进在算术方面算不得有所成,主要是因为他是别人教了什么他就会什么、自己从没打算钻研新算法的那种类型。春海的判断没有错,他的心算能力比之関孝和大约也差不到哪儿去,所以题目对他来说只分能做与不能做:能做的题目看一看就能在脑海中飞快解出,而不能做的题目纵是拿了算筹摊开纸面细细耗神三天三夜也做不出来。
春海这题,复杂归复杂,并不是不能做。但大方的一边是小方的对角线,小方的对角线又是奇数,同时成立则即是奇数也是偶数,哪有这样的图形呢?
反复心算了许多次,越是验证自己的猜想佑之进却越是惊慌,简直要咬牙恼恨为什么不是自己错了。
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这是现实中不存在的图形。是连术式都没有的病题。」
对上春海的视线时他知道,这样的话自己根本就说不出口。
旁人对春海的印象,一是安井,二是棋士;而对有着百十年后知识的佑之进而言,涉川助左卫门最重要的事业一是星辰,二是算术。
别的人或许不晓得,他却不会不知道算术于春海的意义。自小成长在了无新意的围棋定式中,为了在御前下棋而下棋,那时拯救了春海的就是算术:由一可生万物,解题便是与世界万物沟通的过程,算术能力越强可沟通的事物就越多,纵是有生之年不能沟通无限,却可以竭尽全力做到博大。
想要不无聊的比试,想要堂堂正正的胜负——这一切,甚至连星辰都可说是算术带给春海的。
这是他不该揷手的胜负,是星辰之子正式站在和算之子面前的第一场比试。
哪怕他知道春海已经输了。
结识関孝和对春海的一生都有巨大助益,春海能在授时历出错的巨大打击之后东山再起离不开関孝和的倾力相助。
……
啊,是了。
不仅这一次的胜负他只能沉默不可左右,未来还有无数坎坷他都只能袖手旁观,伤逝危难错误倾轧他都不能提醒不能点明。
因为这都是春海成为春海的正确道路,不可行差踏错。
……
只是想一想都觉得满心疼痛。
就像是半个灵魂游离在身体之外,接下来的一切都是茫然中剥离了所有情感去等待发生:関孝和落笔却没有解答让春海困惑得失魂落魄,回到江户城的官邸中被安藤有益截住询问题目的结果,安藤沉喑着提出疑问,春海惊骇地意识到什么,对着那页题目的副本发抖干呕半晌囫囵着躺下,整晚都睡得极不安稳;而他听着春海不安地翻来覆去,大睁着眼睛听了一夜落雪。
第二天明六的钟声响起时春海不安又憔悴地跳起来整理衣着,佑之进只是沉默着穿好衣服替春海拿好佩刀,跟在如同迎接断罪的春海身边行走在可没脚踝的厚厚积雪中,辛苦地寻到肩舆前往礒村私塾,叩响了私塾的门。门很快打开,春海死死盯着墙壁上自己出的题目,齿缝间溢出一丝丝呻喑,终于一把扯下题目揉成团,跪在冰冷的地上爆发出喑哑的哭嚎。
该怎么办才好呢,春海。
大约春海也在想着一样的问题,脊梁仿佛被压垮了一般蜷在地面上,忽然抬起身来从佑之进手中用力地拔刀。鲤口不曾打开,拔刀自然半天都拔不动,辛苦地Bachu半截时佑之进恍如刚刚醒过来一样茫然地问他:「这是要做什么?」
「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切腹死掉……」
佑之进平静地看着他:「是吗。这样。」
原本已经松动的刀忽然又卡住了,春海用力拔了几下仍然不行,向鲤口看过去,竟然是佑之进用手握住了出鞘的半截刀身。
并没有直接与刀刃接触,只是夹着刀身而已,但春海用力拔刀几次,佑之进要控制施力仍是在手指关节与虎口处擦出几道血口。佑之进的血沿着刀刃流下来实在触目惊心,春海惶然月兑开手,掩面无声地呜咽着。
佑之进慢慢松开手,刀口向上倾斜,刀身「铿」地滑回刀鞘里。流着血的手掌拉过春海捂着脸的一只手,牢牢握住,血液从指掌交握处汩汩流下。
「只是沟通失败了一次罢了,」声音空茫细微宛如风声,「春海应有的样子,不该是这样的。」
「以有形之躯,拥抱无限之未来——这才是,春之海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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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君谨启:
吾儿糯米,见字如晤。
而立之年,鸿钧当转,潭祉安康,为颂无量!
拟作侘助之花第十六章,掐至今晚睡前二十三时,惜为母不慎,电脑作死,电池毁损,断电秒关;又及明日起考试连连,处处难关,焦头烂额,忙乱不堪。
诸般种种,皆为愧憾,提前更新,深表残念。
吾儿糯米,为母爱你T3T
回91l,小本生意不发便当←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