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I should see you，after long years.
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
How should I greet, with silence, with tears.
我该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泪。
chapter Ⅰ
在屈服于现实生活很久之后的一天，我收到一位老友从东京寄来的信。
这位先生与我是忘年交，年龄足足隔了三十有余，却对初上东京闯荡的我极为照顾，和他的交往从来不缺话题，令人十分放心和愉快。
回到群马来的这十年，或许是心里对于现在这般妥协生活着的自己的怨弃，我切断了和东京那边的关联，自然，与这位老先生也不再联系。
如今故人的一封来信，让我又喜又忧。
“翔君：
展信佳。
一别多年，你过得还好吗？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坟头的草大概已经能盖过一个幼童的膝盖了吧……”
我没能继续读下去，毫不费力就回忆起了老友带笑的面容，不禁泪流满面，悲从中来。
那是二十出头的时候，由于关于未来的规划得不到家人的理解，我独自前往东京，期望能在这座钢铁森林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灌木丛。
初来乍到总是难免磕磕碰碰，又托着那时我年轻气盛锐气太过的性子，我的打拼之路并不顺畅。
与老友的初识便是在我极为狼狈的时期，被房东扫地出门的我在街心公园徘徊，后得老友相助，得以安身于他的公寓里。
现在想来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了，老友解释说是我与他一位旧识相像，就连生活习性饮食偏好都一模一样，令他回忆起从前的时光，不自觉也就把那温柔错付给了毫不相关的我。
老友的那位旧识，应该是已经与世长辞了，老友每年都会准时扫墓，把自己打扮得西装革履精精神神，仿佛要奔赴一场重要的约会。
翔君喜欢整洁。老友总是乐呵呵地说，一笑褶子就爬上眼周，奈何他眼睛明亮透彻，到有几分老顽童的神气。
对了，老友的那位旧识，和我有着一样的名字。
基于以上种种如多拉马般的巧合，我一度对那位旧识很感兴趣，央求老友讲讲那位的故事，他却总是支支吾吾，开了个头就进行不下去，被我逼急了，话没几句，脸红得不可自抑。这个话题便渐渐不了了之。
我原以为故事不会有后续了，没想到事隔十年，老友还特意在信里提及。
“翔君总是缠着我问的故事，可还记得？
若你现在还有兴趣，我也正好有个人倾诉一番，我盼着这一天，很久，很久了。”
chapter Ⅱ
“我的那位旧识，正如我之前所说的，名字与你相同，他叫樱井翔，名和姓都一模一样，希望我接下来的陈述，不会给你带来不快。
初识他那年，我高中二年级，他刚刚大学毕业，顶替那个作风不良的前班导，接手了我所在的恶名昭著的班。
他这个人，看起来总是一丝不苟，穿着西装蹬着锃亮的皮鞋来给我们上课，说着一口洋气的外文，很快得到了女孩子们的配合，和男孩子们的不满。
其实他教得不错，但青春期的男孩子教训人从来都是不需要理由的，我们用小刀戳他的脚踏车，往他包包里塞章鱼和青蛙，甚至有几个人高马大的还策划在校门口堵他。
很可笑吧？结果出乎我们所有人预料，他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照样西装笔挺笑容满面出现在讲台上。那天，传来消息说堵他的几个男生都骨折进了医院。
他换了新的脚踏车和包包，却没有人敢再去惹他。那个时候我是他的课代表，对他，也是存了一份恐惧的心理。
快毕业那年的一天，我因为急事不得不去办公室找他。已经过了下班的点了，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往自己的泡面里加牛奶。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黑暗的料理，他却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那个时候我想，上帝果然是公平的，给了他那么多傲人的资本，然后收走了他的味觉。
我告诉他我需要一份资料，他二话不说开始在乱七八糟的办公室里找，大概是踩着了自己的鞋带，一个不留神撞到了堆积如山的资料书籍，整个人就被埋在了'人类进步的阶梯'里。
我放声大笑，笑够了停下来，发现他陷在资料山里撑着脑袋，半无奈半委屈地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人，挺漂亮。
是的，翔君。我和他，并不仅仅只是什么旧识、老友，他是我的生命，我爱他，樱井翔。
如果你看到这里没有任何不适，我将不胜感激。
意识到自己喜欢他，是在我们的修学旅行时。从找资料事件后，我与他的关系亲厚了许多。他也很快收服了班上的小子们，和学生们打成一片。
晚上在旅馆里，学生们拉着他一起玩游戏，输了的我接受惩罚，要被大家弹额头。我做好了心理准备，轮到他时，额头上却没有一丝痛感，那一刹那，有庆幸，有欣 喜，还有我也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我的表情被大家看出来他没用力，一群人把我们两架到导游白天说的鬼屋，吵吵闹闹说得双人惩罚，鬼屋环游一周。
哈，亏得他长得一脸正气，怕鬼怕得不行，还充英雄让我拽他衣角，我们一路哭爹喊娘走出来，一群人嘲笑我们闯鬼屋闯出了新风格，他隔着人群对我吐舌头，我便再也忘不了握着他手时，通过细密的汗传递来的温度。
我们那个年代与现在不同，说着开化，实际上还是有着诸多社会枷锁。觉察到自己对他不一样的心情后，我开始刻意避开他。
他还是老样子，说说笑笑，抑或一本正经，我的行为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我有些失望，却安慰自己这样再好不过了。那个夏天就在我慌张的闪躲里匆匆淌过。”
chapter Ⅲ
天边的火烧云为深秋平添了旖旎，大概再过一两个时辰，银月便会冉冉而升，给等候多时的池塘洒下遍池芙蓉。
我独自坐在庭院深深里，读着我那老友用生命写下的悼词。
“回忆就如去赴一场与撒旦的约会。
顺利升人大学之后，我已经单方面疏远他，很久了。
如果没有他后来的那通电话，也许我就会妥协一辈子，遇见一个新的什么人，过上没有他的泛泛人生。
偏偏'如果'这两字，最是敷衍。那是一个长假，我偶然间竟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手抖得不能自持，只听得他依旧爽朗的笑声，说想去我家乡走走，我便成了那导游的不二人选。
我彻夜难眠，兴奋和害怕交杂，像个马上要穿上白无垢嫁给心上人的大姑娘。然而我清醒地意识到，即将要面对的，会是来自地狱最底层的诱惑。
只有他和我的一场旅行，在我的家乡千叶。那是我日夜思念，自心底渴望着的人啊，我太了解怎样的行程安排，能让他快乐。
我们去冲浪，泡温泉，我给他做意大利面，精心准备作为惊喜的烟火。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能够从他的眼里，看到毫不掩饰的愉悦。
回程的车里他靠上我的肩，睡颜恬静。我数着他的睫毛，忘了控制自己的心跳。
像是新的起点，我们重归熟络。他重新占领了我的生活，早晨的面包店，中午的天台，归途的地铁，我每一个午夜梦回。
我越来越贪心，不再满足于师生，亦或是朋友的角色。在午休的天台，我估算着时间，在他醒来的那一刻，与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呼吸。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感觉到他的双手，缓缓勾过了我的脖子。”
chaptet Ⅳ
约摸是五六岁的时候，我得过一场重病，没有源头，就连病好，也是无声无息。家里人说一场大病换来终身平安，我也确实没再有过任何的伤病。
然而只有我了解，那之后，我失去了爱上他人的能力。
对于老友在信中描述的初恋之美好，我虽无法产生共鸣，却也由衷为他高兴。只是他的信还很长，时人常说夜长梦多，我不由担心起他和他的那位“翔君”。
“年幼时候信奉的很多事情，成年后逐渐开始怀疑。
不被社会所认同和接受的，往往代表着悖德和良知的沦丧，曾经的我如此深信。可与他在一起的时光那么甘甜美好，我只能一边承受着良心的谴责，一边开始了和他注定见不了光的交往。
就这样过了一年，我们偷偷在没人的小路牵手，在电影院里接口勿，在他的公寓享受身体和心灵的全方位契合。我迷恋着他每一个表情动作，和他忍不住的呻喑过后连声的'我爱你'。
东京的冬天比千叶冷，他因为感冒请了一周病假，再回到学校时，却听到了弥天噩耗。他的一个学生，把自己的生命，永远冻结在了那个冬日。
那个学生我也认识，有着一个明明写作'和也'却读作'kazunari'的如落语般的名字。是他非常关爱的一位学生。自煞的原因众说纷纭，我从他断断续续的自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那个学生与我们一样，也有一位同性恋人，他们希望自己的爱情能得到承认，却首当其冲遭到来自家庭的严厉反对。学生的恋人是位小有名气的画家，为了逃出家里的幽禁硬生生断了右手，却还是被抓了回去。
我是听说过新人画家因伤退出画坛，无法接受打击而自尽的新闻，却从没想过，这其中会有什么隐情。
画家和学生的事情在八卦记者的穷追烂打中到底没瞒下去，一时间传得满城风雨，画家毁了清誉，学生成了浪荡不耻的代名词。那个时候我害怕极了，仿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
我和他的联系又再次冷淡下来。
我以为他也在害怕着。从未想过，他会因为自责没能及时疏导学生而患上严重的抑郁症。
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像友好分手。那年平安夜我的生日，没能等来他的问候，一夜无眠后我拉开窗帘，看到他站在楼下，脚边满是烟蒂。
他用唇语对我说，再见。
那时的我以为这代表分手了。
活死人一样萎靡不振过了段日子，渐渐明白过来，我心里那些曲曲折折的情绪，他比我自己，看得更清楚。
他申请了支教，替我做出选择。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电视转播的新闻里，他支教的地方发生了地震，把学生都安全救出的他，永永远远留在了一片废墟中。
这算是惩罚吗，我当初放弃了他，如今被他抛弃在日复一日自虐般的回忆里。
我一直固执地活着，不肯轻易赴死，相信着他还会回来，给我一个告诉他我有多么后悔，以及多么爱他的机会。
翔君，当你出现在我面前时，你一定不知道我内心有多么狂喜。你就像是活在另一个时空的他，满足了我所有期望他幸福的愿望。
我不止一次地猜想过，换一个时代，甚至于换一个对象，他是不是就可以得到幸福。
然而这种猜测让我越来越绝望。
我注视着你，听你说你的事情，那仿佛都在诉说着一个没有我他会多么快乐的故事。
但请相信我是在衷心地祝福你，我的朋友。请体谅一个孤独老人矛盾的心情。
那么多年了，我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不必为我悲伤，因为我是如此满足和感激死亡的到来。
祝你幸福。
你的老友：
相叶雅纪。”
chapter Ⅴ
爱情中的理想主义者，即使现实剥夺了他的天堂，他也能创造出理想的地狱。
老友的故事到这里告一段落，说不惊讶不可能，但朋友之间不必做到百分百坦诚，隐瞒往往也是另类的尊重。
正如老友隐瞒我的事，我也有很多未能告诉老友的秘密。
在我五六岁那年的大病中，我失去了爱上他人的能力。
原因在于那长达一个月的梦，梦中的我独自站在茫茫大雪中，烟一根一根地燃尽，守着一扇不开的窗户门。
而今，那扇窗户终于缓缓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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