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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明2011/3/24 13:44:00
00.
──我打开锈蚀的记忆
01.
在这座城市的边缘租了一间小公寓，一个人住。不记得住了几年，偶尔有人陪，但人来来去去，忠实驻留的只有自己。
公司这季度特别忙，一忙起来，没时间洗的碗全部堆在厨房，甚至没有时间吃饭，也没有人管。下班后总累得像只老狗，连喘气都嫌懒，却明明正值壮年。只想回家蒙头大睡，但也没推拒同事的邀约，三五人在居酒屋里疲惫又笑容满面的对了几杯，不着边际的聊，隐晦的数落上司，然后在半醉半醒的临界点和同事道别，回家。日复一日。
日复一日，连回家的路都走不出新的花样。出了地铁，便利商店，经过天桥，便利商店，住宅区，经过六个以上的斑马线，和野猫一起窜进巷子。公寓的外观老旧，墙垣低矮，野花野草倒是茂盛得开。
公寓没有管理员，一不注意信箱就会被广告塞满。
相叶一手夹着公文包，一边将五指揷人信箱的投递孔摸索。＂柏青哥、超市限时特卖、新餐厅……喔，又是pizza。这是第几间了……＂拖着步伐上楼，细数传单的内容。然而掏钥匙开门的时候，视线却被夹在色彩缤纷的宣传单中，特别朴素的一抹纯白吸走。
是一封信，来自一个没有印象的地址。
进门后将公文包和广告单随手往桌上一扔，接着月兑去深灰色的西装外套。相叶松了松领带，定神翻过信背，却看见一个意外的落款。
几乎是那一瞬间。
被某种酸涩的情绪狠狠撞击，突然其来，毫无预警。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的姓名，还有曾经被深刻记忆的，他的字迹。明明拆开来看各是不具意义的三个字，组合后竟被赋予无数回忆，从残缺斑驳的箱子里一一唤醒。怎么会。在胃里翻腾的还有那些无法回去的过去。怎么会是。
却还在说什么回去。
却以为早已忘得一乾二净。
02.
学弟的皮肤白皙，刚人学时甚至顶着个妹妹头。眼睛深邃，睫毛卷翘。浏海乖巧的盖过额头，脸很小。
和同班的女同学在走廊上聊天时，学弟抱着几本书小心翼翼地经过高二生的教室。女同学说，像个会走路的洋娃娃一样。
＂这什么比喻。＂相叶一眼扫过学弟直挺的背影，有种身高正要抽长的少年氛围。＂他穿的明明是库子。＂
＂你当初走进教室时，我也以为你穿的是裙子。＂
某个快要接近期中考的假日，相叶自发性的背着课本出了家门。在妈妈问＂你上哪去＂的时候把课本捧得比天高，接着到家庭餐厅里睡得满脸印子。
梦见自己一脚踩进洞里，现实是一个踉跄被自己吓醒，抬手撞翻铁制铅笔盒，发出一声巨响。弯腰忙着捡散落一地的铅笔时，对面有个人和自己同步动作。相叶接过对方递来的铅笔，说谢谢谢谢，说原来是你，那个娃娃学弟。
立刻被一道尖细却正转暧昧的男调打断，你才娃娃。没礼貌。
结局是一个皱眉算着高一数学，一个苦闷背着高二历史。在同一张桌上，共享一份洋葱圈。
学弟说，不然我也加人篮球社好了，打球应该可以更快长高。相叶运球绕着室内体育场跑，三圈之后出奇不意地举起球往学弟的方向扔。学弟灵敏的躲开，同时不忘生气的骂着罪魁祸首。
相叶大笑着冲上前接过球说，＂你比较适合玩躲避球，可惜学校没有躲避球社。＂学弟气得鼓起脸颊，用膝盖顶上相叶的膝后。相叶跪地不起。
生日刚好在圣诞夜的人，虽然享有浓厚的节日气氛，但那些张灯结彩为的都不是自己。朋友对他说完生日快乐后，接着开始讨论圣诞节要怎么庆祝。这成为相叶藏在心中不可告人的小小缺憾。有点落寞。有点哀伤。
和朋友在KTV唱歌的时候手机响起。
──学长，你在哪里？
经过落地玻璃窗时，看见围着格子围巾的学弟在便利商店里翻阅少年漫画。
相叶悄悄上前，往学弟膝盖后方一顶。那人吓得撞到书架，痛得跪地。玩笑开大了愧疚得很，只能再三道歉，额上的汗都快拧成一条小河。
明明是自己生日，却在屋台招待学弟吃关东煮作为赔罪礼。
＂欸，对不起啦。我不知道你会撞到书架啊……对不起啦。＂
＂我让你顶一次好了。反正你常常在顶我膝盖啊。＂
＂欸，你。＂
学弟说我还要一个黑轮，对了祝你生日快乐。探手从后背包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补充说明他有记得带去学校，可是忘记拿出来。
说的时候还鼓起脸颊。
可以是气得，也可以是笑得苹果似的。相叶比较喜欢后者，还有学弟露出那参差不齐的牙时。
03.
不知不觉成为一个会在闹钟响前十分钟醒来的人。刷牙漱洗，套上西装，又是一天的开始。
低头穿鞋时终究下意识地撇了一眼那抹纯白，在电视机旁安安静静的躺着。没有拆开。
不再是个会为了琐事影响工作效率的人。一进公司立刻全神投身某种规格，忙着拟计划，忙着接电话，在胃隐隐作痛的时候判断现在时刻刚过下午一点整。
曾经有一个偶然的机缘，因为工作而和大学友人搭上线。是一起玩乐的朋友，见过彼此年轻气盛的样子；毕业后再次相见，对方身上那股气焰已淡然无存。合作企划谈妥后和友人喝酒，听见对方说，如果不是你笑起来一点都没变，单凭你工作时的样子我根本认不得你。才发现友人和自己有着相同的想法。这就是成为一个成年人的基本条件，善忘，同时善于伪装。
下午一点，饿到胃痛。从工作场合中短暂抽离，嚼着鲔鱼饭团拼命灌提神饮料指缝间夹了根烟，在逃身门后对着湛蓝天空或者零星烟灰发起呆。
也不敢失神太久，毕竟在什么场合该做什么样的事。了解现实的模样后，就不会再有力气去奢求那些得不到的虚幻。也只能回到岗位上继续和下一轮现实搏斗奋战。
回到家却还是对那封信耿耿于怀。
房子里藏了一个怪物，没有形体，悄悄被人豢养在心底。
端着迟来的晚餐在电视机前坐下，综艺节目里传出的夸张笑声令自己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就忘了为什么笑。揉着发酸的眼角，起身洗澡，上床睡觉。明明很累，灯都熄灭后黑暗却亮得人无法阖眼。
隐约觉得从放置回收纸类的箱子中，传来那封被遗弃的信低低啜泣的声音。又匆匆忙忙地下床捡回，凭借窗外的微弱灯火对着信封发呆。
有多久没见了？他怎么知道我的地址？他搬家了？地址是新的。为什么寄信？想说什么？寄信真是一个单方面又自私的举动，收信人被迫面对寄件者投递的各类情绪，各种情报。他想说什么？为什么寄信？地址是新的，他搬家了。我搬家了。又有多久没见？
又该将这个新的，关于他的记忆，放置在哪种分类的夹层。
04.
学弟开始戴牙套了，说话的时候嘴巴不敢张得太开，笑的时候习惯遮遮掩掩。
＂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差点痛得哭出来，牙齿挤来挤去的，还喀啦喀啦的动。好险我有忍住，如果真的哭了，感觉就好像自己输了。＂说完后顺便拒绝相叶递过去的冰可乐，＂现在蛀牙的话很麻烦。＂
牙套束缚了学弟的食欲，但是不影响学弟的发音。高三篮球社成员最后一次练习留得很晚，成员们约好冲洗完后去餐厅最后一次以社员身分聚餐。
相叶果着上身，在铁制置物柜前套上黑色的制服库子。有人伸手从他后方扶住置物柜的门。鼻息正巧擦过左臂，在红色胎记附近轻柔顺着肌肤上的细毛。对方的身高在升上高二之后突然抽长，并肩时与自己相去不远。手脚细长，比例良好，精致的娃娃长成漂亮的少年。而声音，声音。
＂我喜欢你。＂
相叶敏感的耳朵接收了这句气音。
后方传来顺耳的男声。
＂喜欢你。＂
知觉瞬间集中在毛孔，被碰触到的手臂由毛孔处开出一朵朵花。对方柔细的头发抵上自己的果背，搔得他心里有点痒。牙套并不影响学弟的发音，所以相叶清楚的接收了那句气音。接口勿时舌头老是舌忝 到对方嘴里的铁丝，彼此尴尬对视，对视后又自觉场景好笑，＂我的牙套还要很久才会拆掉，怎么办。＂
相叶想想，反正舌忝 到铁丝又不会痛。便又将对方压近，继续亲口勿。
等到学弟拆掉牙套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成为大学生。交往时也曾经吵到大打出手。一个青了脸，一个拐了腿，冷战，没有mail，不通电话。只维持不到四天。第五天，相叶在往学弟宿舍的方向，遇到正要去相叶宿舍的学弟，一个拿着盒装冰淇淋，一个拎着五罐啤酒。见面时互问对方你上哪去，同时回答我才没有要去找你。
第一次ML时两个人都哭了，一个是痛的，一个不知所措。学弟拧着眉头，眼泪滴得不由自主。不能顺利进人，连带相叶痛得跟着学弟红了眼眶，尴尬地卡在上头，嘴里问你还好吗，问完后发现自己像个白痴，他都痛了，对方怎么会好，又补了一句，不想让你不舒服……那我们……算了……说完就准备退出。
脑袋却突然被人环住，学弟将他拉近自己，你真是烦死了，烦死了，快点进来，狠狠地咬上他的嘴唇是非得见血般地泄愤。嘴唇被咬到破皮，血滴印上对方的唇沿；血滴也缓缓流出下体，摩擦产生痛楚，找准方向竟带来快感。双方拼命进行一场亲密的禸搏，场内选手的嘶喊最后变成模糊的呻喑。平常老是学长、学长，或者相叶、相叶地叫，第一次听见他念自己的名字，恍然间那三个音节被说得性感又暧昧不明。相叶将自己埋进学弟细嫩的颈窝说，我好像快死在你身体里了。对方闭着眼轻笑，＂你可以死很多次。＂
当天晚上吸走孤寂，呼出空气，微小的幸福是确实存在的。
05.
睁眼上班，闭眼下班。回家路上突然接到老友打来的电话。漫步时夏夜的风吹过脸颊。东拉西扯，约好两个礼拜后的见面地点和时间。越长越大，越难相聚。以前能临时拉人出门，现在非得提前两个礼拜预约，或者一个月。
朋友在电话那头突然问，相叶，你还有和……联络吗？
没有了。怎么了。
不，没什么。
?? ?
意外从朋友口中听见的姓名，像代表某段过去的暗语，说出口就触动层层机关。却是小心翼翼的回复，没有了，怎么了。变成毫无意义的对白。压抑住内心的汹涌，告诉我──他怎么了？
越长越大，胆子越活越小。再也输不起了，一放手老觉得自己丢了全世界。
回到家接到女友打来的电话。缩在单人沙发上简单的报告近况，慰问对方动向。东拉西扯，约好明天晚上的见面地点和时间。
女友在电话那头突然说，雅纪，你最近很难联络呢。
没有吧，怎么了。
恩，没什么。
?? ?
切掉电话后房子里终于只剩下自己，和那封信。相叶将信捧在手心端详，翻过来，翻过去，胡乱地塞进杂志里，没一会儿又从堆栈在桌前的杂志中将信抽出，折平。好在意，好不想去在意，明明睁着眼，怎么总是梦见那个人剔透的眼泪。又怎么会把再见听成再不相见。
06.
学弟的个性强悍又柔软；常别扭但偶尔坦率。其实很爱哭，哭的时候老是装作没什么，却嫌弃相叶哭相那么丑，脸挤成一团像个禸球。无意间一起在二轮戏院看了一部关于离别的电影。相叶擤鼻涕时，左手边传来吸鼻子的声音。偏头就着屏幕投身寸出的微光看见学弟难过的脸，明明自己哭的时候像颗包子，还滴出汁。
有一次病得特别严重，鼻塞、咳嗽，也没_Tun药，想着睡过就好。再睁眼时脑袋意外昏沉，想爬起来喝水，力不从心，倒是拼命地咳。有人穿着拖鞋啪啦啪啦地快速走来，蒙眬间接过一杯温水又被人塞回被窝，接着一只手温柔地盖上额头，＂你这家伙，发烧了也不说。＂
＂我饿了。＂相叶听见自己的声音粗哑。
＂恩，煮了白粥喔。＂说话的人又啪啦啪啦地踩着拖鞋走开，端着碗过来递给相叶，＂来吃吧。＂手捧着碗等待相叶接过，竟被反手推回：＂你干嘛？＂
相叶一边咳，一边虚弱的说，＂等你喂我。＂
学弟嘴上抱怨病人就是喜欢滥用特权，却仔细的舀了一口白粥，对着吹气。相叶吃完粥后立刻睡着了，再次被摇醒时手心多了颗胶囊。＂快点给我好起来，不是说好假日要出去玩吗。＂前发被人撩起还顺便烙上温热的口勿，口勿过的地方烧起来竟特别灼人。就想一直病着，这样撒娇任性也变得理所当然，而温柔唾手可得。
离大学毕业还剩半年的那阵子相叶特别彷徨，要什么，表什么；做什么，怎么去做，有时候又希望自己只有十九岁，样样都分不清却样样都想尝试，也不怕失败。思绪纠结。那阵子的学弟不知怎么着也特别忙，忙起来两人能三天不见，闲下来却老是发呆。一群人去吃饭时并没有特别异样，离开喧嚣两人独处后又陷人沉思。
你怎么了？最近有点奇怪。
没有吧，怎么了。
恩，没什么。
以为就这样过了。哭着笑着，半年很快就过了。＂我要去……留学。＂却突然听不清楚他说的是哪个国家，距离多远，又存在多少时差。
07.
我喜欢你。而你太自私。
我不会等你。我不知道能不能等这么久，如果你不能给我个确切的日期。
我喜欢你。但我讨厌等不到电话，讨厌忙音。
我讨厌明明说好星期一会收到信，却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
我讨厌阅读你的过去。漫长的等待就要成为一段拉锯。
我喜欢你。但我正要开始学习遗忘，忘了等待，就不再漫长，寂寞就再也杀不死一只猫譬如我，喜欢，但又讨厌你。日子终究是要过去。
08.
8月29日，星期三。吃过晚餐后女友来家里，看见厨房堆栈的碗筷虽然免不了一阵抱怨，但不一会儿就被清空了。女友月兑下杏色外套，卷起衣袖，盘起头发，拿着吸尘器开始忙忙碌碌的打扫。每次只要你公事一忙，家里就邋塌的跟废墟一样。相叶在一旁陪着笑脸道歉，然后随便整理散落的杂物，物归原位即可，乱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女友弯身拉起地毯一角，准备用吸尘器清理看不见的地方，却突然将电源关闭。机器特有的嗡嗡声瞬间消失，相叶回头，看见女友拿着纸片晃着说，雅纪，你竟然把别人寄给你的信塞在地毯下。
相叶立刻伸手捞过那封信，对折塞进口袋里，不说话地继续整理。
谁是松本润？女友问。
一个朋友。
女人还是男人？信根本没拆封啊。
恩。
事情不了了之，当晚两人背对背地睡着。
8月30日，星期四。早上起床时头脑昏沉，四肢无力。女友已经打理完毕，单手摸着相叶的额头说，好烫。接着转身去柜子里找体温计。38度半，怎么会突然发烧呢。要请半天假吗？我帮你煮粥，你醒来吃完粥就能吃药了，下午再去上班。
相叶打完电话告假后又继续睡。梦见开车旅行，和松本一起。道路平坦没有尽头，他坐在副驾驶座，听见松本边开着车一边说，最少两年，最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可能跟我去的，对吧？我不会这样问的，太自私了。车内却还放着节奏轻快的音乐，景色也是一片清新夏意。分手吗？相叶突然开口。（你不可能留下来的，对吧？我不会这样问的，太自私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 ?
松本在梦里这样说道，梦境之外亦然。
然后相叶无声地流泪醒来，没有哀伤，没有惋惜，只是放任眼泪直流，没有停。明明头脑昏沉，四肢无力，仍缓步下床打开锁住的抽屉，抽出信，拆封。
信纸与信封同等朴素，纯白；信里信外字迹同样深刻，他曾经看见它们被工整的排列在数学算术簿、古文字汇词解、英文写作练习簿上，也曾经现身在各式各样适合书写的场合：比如一本漫画周刊最末页，标示价钱的地方，写着『n 55!W !』。他问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要你待在我身边……它、它就失去意义的意思。拗口，饶舌，润说话的时候还吃了螺丝。
如今在一封信里相见，原来也已经过了好几年。
09.
我打开锈蚀的记忆
是朋友来信问候：你过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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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过的好吗？＂
朋友我终究不敢反问你
你是我过得最好的时光里
最最温暖的一个场景。
10.
8月30日，星期四。我发烧了，还终于拆了你寄来的信。
──这是一封我送给自己，仅限今日阅读的，你的生日礼
End.
00,09──鲸向海〈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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