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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主 BUSK2010/5/16 20:12:00
有雷慎人。
一
熊切在颠簸淋漓的水斑照耀下醒来,脑袋下的枕头和被褥濡湿黏糊地起着皱褶。他探出赤果的胳膊去摇开身侧肮脏黯淡的玻璃窗,窗户外面已经有了五六分的明亮,水汽盈盈哑哑地缭绕在翻滚的水面上方,将这五六分的光束削薄得孱弱无力。房间里没有一丝动静。十平米的空间内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个粗手粗脚的男人,匍匐在起霉的棉絮褥子下均匀地呼吸着。
碧井显然仍在宿醉。熊切在四肢摊开趴在地板上的男人身旁蹲下,用食指敲击他熏红的凸起的颧骨。
对方蹙起眉毛翻了个身,满嘴酒气地嘟囔着将小臂盖在了眼睛上。木门未合紧,一波卷着一波咸涩的海风从缝隙间逃逸进本就不宽敞的房间内,他微微打了个寒_chan站起来,伸手捋过被单上散乱的白棉布袍子。
那片仅有的白色消际之后,显现在凌乱的床单上的是一块块大小不经相同的污渍和暗色斑点。长年累月,能够换洗清洁的机会并不多,即使洗过了也永远都无法晒干那湿漉漉的水汽。这该死的热带雨林纬度带至使了此刻熊切卧席的床上斑驳邋遢的痕迹,食物擦边而过的印子,酒滓,叫不出名字的硕大植物的绿色汁液,不同男人的浸夜,血迹,口液的凝固体,撕碎了的灰尘薄薄地覆盖着单子。
整个房间内只有两张完整的床铺,五个人,每日都要轮流着占据好的铺位,其他未轮到的三个人便只能借着渔网席地而眠。在这样的制度中还是会有默许的偏袒现象存在,比如碧井,比如他,前者作为首长自然而然秉持与他身份相提并论的蛮横无理,而自己却凭借着整艘船上唯一一张医师执照而享受着表面上并不彰显的特权。袍子的扣子系错了位置统统都往上移了一格,但他并不在意,反手将散落在眼前的额发别到耳朵后面。由光泽明亮的茶色逐渐转换成枯草般色泽的发丝散发着粘糊糊的潮气。
熊切胜是这艘从加纳行往伦敦的轮船上最为年轻也是仅有的一位的医生。提碧井扛了多年医箱的印第安老医生,在他启程前一日从甘巴加陡崖最高的峰前失足跌了下去,被河水激流冲刷粉碎,尸骨全无。没有人清楚为什么他会爬到那样危险的地方去,于是碧井在仅有的一日宽限中,从阿克拉寻到了这个刚从加纳大学医疗部实习毕业的年轻人,不由分说将他拖上了爱和丸号的归程。这条载满了囚犯和现役犯的轮船预计在三个月后抵达大洋另一头的英格兰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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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实证明,选择这样一位年轻且经验浅薄的医师来操控整艘船三百多人的性命健康,并非如同他预想中的那般糟糕。作为长期关押在单性监狱里暗无光日的囚犯们来说,熊切的脸和身体就仿佛是清新鲜活、朝阳生长的绿色植物那般,令人忍不住要伸手将它的枝茎掐上一掐,轻轻一摁便汁水四溅。囚犯们——至少是大部分的囚犯,都相当乐于享受船长规定下来每周两次的例行身体检查。碧井很清楚这个脸颊削长面容俊秀的年轻人有着什么样的底子,并非百分之一百的尽职守业——至少,他也会趁着例行检查的空隙,定期地给那些罪犯们带去几包西非廉价的烟草和啤酒,以此换得他们鞋底下和封死的衣袋间沉甸甸的几枚金币。
但相较起之前那些钻空子偷懒的实习生来说,熊切胜在各方面都已经优异上许多,他做事的限度十分妥当,既不多余付出,也不会偷工减料,并且相当懂得如何忍气_Tun声地收敛自己所酝酿而出的情绪。一年前曾经有一个叫有冈的大学生在这艘定期运船上兼做助手,也是各方面都出色得紧的人才,只可惜太耐不住性子——不过是在例行检查的途中被资历老的囚犯伸手猥亵了几下,便已经气得脸色发白掀了桌子大吵大闹。
而熊切却是与他截然相反的一种生物——船上的日子总是难耐而无所事事的,碧井在空闲时也曾与他做过几次爱,彼此都玩得相当尽兴。这个有着猫眼虎牙的年轻男人同样秉持着一副猫科动物般柔软敏健的肢体,时而温顺时而狡黠得让人不知所措。只怕这艘船承载的所有人中,不止自己一个曾享用过这个年轻漂亮的医师,碧井每次换床之际都能在床脚缝隙里找到不同尺寸的避孕套。
当然他并不能异议什么。性爱与食物如出一辙,不过是身体本能的一种贪婪而无望的奢求罢了。既然拥有需求这种欲望的底子,何尝不显摆出来争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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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袍子都是统一的规格,堪堪掩盖到膝盖上方便潦草而暧昧不明地收了尾。熊切取过柜子上碧井的大衣,翻出铁环钥匙塞进袍子口袋里。木门拉出一个吱呀吱呀腐朽作响的弧度。
他抓着铁锈爬满表皮的栏杆摇晃着往底层爬。铁灰色的天空中偶尔会出现挂饰一般摇摇欲坠的秃鹫,凄惨地扯着喉头发出嘶吼声。浪很大。他在攀爬的途中把头探出栏杆,朝下瞥了一眼,连绵不断地墨色海浪沿着船只行驶地反方向一波又一波倾注下来,拍碎击撞在前方的甲板上。这样的天气恐怕还要持续很久,时而阴雨时而风浪不定,自从离开港口之后,海水的颜色便逐步加深直至全黑。如同是在墨汁淋漓暗黑的世界瘸步前行,白天与黑夜平行驰骋。
爬下底楼,沿着外侧的廊道迂回兜转了几圈。熊切刚想在前方道口右转,进人关押轻型囚犯的狱房内给他们进行每周三的晨检,却不料从左侧道口处冲出一个水手来撞了他满怀。
“啊!医师……我正在找你呢,不好了,有状况出现了。”
熊切双手反撑着凉至骨髓的铁板地,抬头看对方涨得通红的脸上横刀截落下圆滚的汗珠。他犹豫了一下才慢悠悠地抬起胳膊,抓住水手伸过来的沾满泥泞和呕吐物的手,猛然一使力站起身来。
“什么事那么紧张?”
“半个时辰前我们从海里捞上一个人来,”水手口齿含混地说道,面前那面相英俊的医生在听了他的话后脸上并无什么惊奇的变化,却只是慢条斯理地从未扣牢实的袍子内抽出条干净手帕来擦拭着弄脏了的手掌。他顿了顿听到对方勾着嘴角温_Tun地嗯了一声,末尾上翘的音捎带着笑意,“然后呢?”
“他从搬上来后就不停地呕吐,伤口的血怎么也止不住,已经这么吐了半个小时,包扎的绷带早已被血水浸透,更换了好几次,这个男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想必是游客误人鲨鱼区才被袭击了的,船长还没醒,我们都不敢吵他,大夫请一定帮帮忙,过去看看医治下这个可怜人吧。”
“你说受伤,却又是什么伤。”
熊切将手帕揉成一团扔进废弃盆里。对面的水手仿佛有了一瞬间的迟疑,他抬眼,带着笑默默地盯着那个人蛰伏在半边阴影里的脸,直到对方开口说话。
“他被鲨鱼的嘴啄刺穿了心脏,大夫。”那个水手低声说道,“他已经流了将近三桶的血了,但却没有死,大夫——他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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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BUSK2010/5/23 15:32:00
?
二
海潮在接近正午时缓缓恢复平静。
熊切将摘下的皮胶手套揉成一团塞进袍子的口袋内,接过身侧船员递来的水盆潦草地洗了把脸。拧完毛巾后却并没急着倒掉,他提着倾摆摇曳与金箔相撞发出响声的水,走回副甲上铺着的草席边,伸手将满盆冰冷的Ye_Ti哗啦一声泼在了草席上躺着的人身上。
他的动作来得完全没有征兆,连带着病人身旁正在鼓足了气做人工呼吸的水手也没猝不及防地淋湿了全身,转过头憋红了脸往外大声咳水。眼帘缝隙间那白袍的年轻医生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笑嘻嘻地抱着臂靠在甲板边望着他们。
却见不到半晌的时间,草席上满身绷带的人终于轻微有了动静。
先是眼皮_chan抖,顿了一顿后开始猛烈地往外咳血呕吐。瞬时间甲板上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拉着线牵扯到了那病患的身上——却不见方才那全神灌注与针线拼搏斗挣的人,此时却兴趣索然地捡起了搁在地上足足有十寸长的齿啄把弄起来。
熊切挪动脚步往回走。
浪是小了,风却也渐渐狂妄起来,吹得人左摇右摆仿佛是海平面上无依无靠的浮标。他攀上铁梯时草席上的人刚恢复意识,边捂住右边胸膛边努力撑起手臂,周围熙熙攘攘挤满了水手和船员。碧井站在船头,直望他从楼梯阶角前冒出个脑袋来,眼袋的纹路深重青黑,身上套着的袍子十分随便,他把手中的烟盒递到熊切面前。
“这种时候,年轻有为的医生不是应该被众人所围绕着,等待那流了三桶血的可怜人对自己献上最诚挚的对救命之恩的感激么?”
“我的职责只是做个医生的本分,至于所有后续工作理应不由医生负责。”
烟蒂在手指间烙下的痕迹与水汽合并,浓墨重彩地绵延成一片,碧井笑得露出了牙龈,“哦,是这样么……不过这个人挺有趣的,”他单手从熊切口袋中抽出那枚散发着蛆虫腐臭气味的牙齿,漫不经心地用指甲磕着它的表面,“我踏上船十年间看过的奇人奇事多了去了,但这种被刺穿心脏失血过多,非但没输血却只是简单包扎后便已经勉强可以坐起的,还真是第一次。”
“若非如此,也不必花费那么大心思去救他。”
手中牙齿被熊切抢回,碧井慢悠悠地将视线挪回到底楼甲板熙攘的人群当中去,歪着脑袋耸了耸肩膀。
“你花费那么大心思去救他,倒也不见得值得……我们的船行驶出码头已有将近一周时间,却又怎会这般碰巧,偏偏能够在这个时候撞见一个刚被鲨鱼袭击不到半个时辰还侥幸存活的人。他想必不是从阿克拉来的。”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船上关押着的都是罪人囚犯,若是让陌生人随随便便上了船,出了差池我可担当不起,你说是吧——大不了,把那倒霉鬼重新扔海里去就是了。”
熊切抬头的幅度显然是大了些。碧井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身后默不作声的医生,右手小指甲掐着尖削的下巴,笑容愈发嘲讽起来:“怎么?医生不高兴了?不过这不能怪你,就算是我自己都怪舍不得的呢……面相这么好的男人,抛海里实在是可惜了点。”
“面相……”对面的人愣了一愣,亦跟随着他的视线转移了注意力。一楼副甲上人群依旧拥挤吵嚷,先前求人的水手正在用毛巾擦拭着草席上伤员的脸和脖颈。那男子之前被捞上来时头发与水草缠绕凌乱在泥泞和污垢中,脸庞肮脏得看不清眉目,如今被凉水一泼,那缭绕湿漉漉的额发下露出的却是一张英俊的脸。
但那并非完美无缺的英俊精致。他的美,却仿佛是尖锐且沾满毒液的锯齿,呲牙咧嘴,肆无忌惮地朝着与它擦肩而过的人张开美丽的口径——那个身上缠满了浸泡着殷红血水的绑带的人半阖着眼,棱角分明的轮廓与尖削的下巴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阴影之下,嘴唇苍白得仿佛冬日绽开的第一朵夹竹桃,一碰,便会被毒死了。
熊切将目光从他的惨无颜色的嘴角上挪开。有那么一秒的时间,他的视线在飘逸的空气中与从那人微张的瞳孔散身寸出的光芒相撞,刺啦一声稍纵即逝,他垂下眼睑,从自己的大衣口袋中套出一根潮湿的烟来。
竟是意想不到的凛冽与锋利。他在用火柴_chan微微地点烟时暗自想道。本应是奄奄一息大难不死,摆出一副十足可怜模样的病人,却能够在浑身伤疼,心脏被刺穿且血液匮乏整体三分之一的状态之下露出这般出乎意料的咄咄逼人来。身后碧井看戏无趣,打着呵欠转身回房,熊切叼着烟,深深地朝空气中_Tun吐云雾——一口气尚未呵完,便已被突如其来的旋转大风打熄了火苗,他的右眼皮猛然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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