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户几次开口想喊住前面的山下,顿了顿又收回了在唇边的话。想要说的究竟是什么,想要得到的是什么。答案太过清晰,又太过模糊。
他伸出手掩住左眼,自嘲地笑起来。这样的自己……究竟是在期待些什么呢,又是在逃避些什么。
再向前走几步,庭院里飘起一阵雪花。他伸出手去,动作停在半空中。
“抓到你了。”
***
“能使六月飞雪的阴阳师,全日本我只知道一个。”山下看着地上尚未退去的积雪道。
“我倒是听说中国有能令六月飞雪的女子。”赤西仁一本正经地回答他。
……那是窦娥,白痴。
在这种时刻还能讲冷笑话的,比起天才或许更符合白痴多一些。
“虽然我已经知道是谁了,但是这么讲出来的话读者一定不会满意吧。”山下顿了顿之后道。
“说的也是。”赤西跟着点头。
两人继续前行,终于在一间兀然伫在树林之后的小屋之前挺住。
弯着腰在林间采摘果实的少女向他们抬起头,两眼空洞而无生气,一看便知道是式神。
“请表再前进了。”从少女口中吐出的话语带着突兀的停顿。
“你是那家伙的式神吧。”山下侧头看着那件半掩在雾霭之中的小屋,“叫你家主人放了我们的人,皆大欢喜。”
“主人说你们要找的人就在那间小屋中,若是够胆的话,就去推门吧。”
山下同赤西一道转身,看着两人转向一边小屋的少女此时却突然直起身,露出一个笑容来。
“上当了……吧。”
遗憾的是,少女的吧字尚未发出一个音节便在赤西与山下二人迅疾的回身中被干脆有力地截断。
全日本最年轻的两位阴阳家族少主几乎同时念出咒来,一阵眩目的光芒过后面前的少女在火焰中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正扬着眉毛挑衅般望向两人的年轻男子。
“山下智久,好久不见。”男子伸过来的手被山下巧妙地避开了,他毫不介意地笑笑,“怎么发现我是真身的?我自以为掩饰地很好呢。”
开口的是赤西仁:“向来崇尚完美主义的松本润手下怎么会有那种拙劣的式神呢,用灵力营造那种幻象也不是什么难办到的事。”
“你早就打算趁我们放松警惕的时候彻底破掉赤西的结界吧。”山下接着补充。
松本润勾起嘴角笑:“游戏才刚刚开始呢。”
“啧,这种幕后BOSS样的台词。”山下揉着太阳_Xue退后几步,先前站着的地方霎时又扬起火光。
如同出现时一般,松本润又一次凭空消失了。
“为什么不拉住他?”回程时赤西问他。
“有什么用吗?”山下把路边摘来的一根草叼在嘴里。
“至少可以知道锦户在哪里。”赤西说完后停一停,转过头,“还是说你已经知道他在哪里了?”
“BINGO。”山下向他眨了眨眼,“跟我走吧。”
***
在大厅里见到睡在沙发上的锦户时候赤西仁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
“方才那把剑?还有那件衣服?”赤西眯起眼盯着走到锦户面前俯下身的山下。
“你一直就跟在我身后吧。”他把手放在静静睡着的黑发青年额上,拂过额发时候的动作温柔无比,“即使被那样强大的灵力操纵,也还是提醒我——你就在我身边吗?”
赤西仁安静地看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山下智久,识相地退到了一边。
“即使是用额发挡起来,也是可以用瞳术的吧?”山下在手中结下一个印,锦户因为这股强大的压迫力而微微皱起眉,“因为我就不再想用瞳术了吗?傻瓜。”
大约是在山下的压迫下做了噩梦,睡梦中的锦户呈现出极为痛苦的神情来,含糊不清地喊着些什么。
山下侧过头去听,只听到几句零碎的“相信我”,最后一句“山下”让他的手_chan抖起来。
他烫着一般收回手,锦户缓慢地睁开眼。
“头发长了,去剪剪。”山下从沙发上直起身。
仿佛一切尚未发生。
比起赤西处处留情的风流来,山下智久的温柔才是真正不见血的残忍。之前户田惠梨香便说过:“山下少爷的温柔应当在适当的时候收敛一下,不仅伤人还伤己。”
那时山下懒洋洋地边听边笑:“原来温柔竟也有罪吗?”一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的模样。
走在他后面的锦户只是安静地跟随他,在这一点上这两人倒是像地吓人。
户田欲言又止,最后只丢下一句:“山下少爷,你一定没有爱上过什么人,大概也不会了。”
这种近乎于诅咒的话也没有碍到山下少爷的好心情,很多年后他才意识到那句话的正确性。
没有人能战胜时光,即便是阴阳师。
-008-
“你就这样让他跟在你身后?”龟梨和也一身和服斜倚在椅子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窗外的春樱。
山下自知理亏地不出声,手指上沾了些水在桌上写字。过一会儿再向窗外看那一树樱花,又收回眼。
“谁破了赤西的结界?”龟梨顿了顿道。
“松本润。”山下右手撑着下巴看他,“还是忘不了斗真。”到最后声音愈轻。
“斗真?”龟梨眯起眼看他,饶有兴趣地凑过来,“是谁?”
山下手一抖,桌上的水迹也跟着他一动,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啧。”龟梨挑起眉作结,又转回去捡起桌上的和歌集翻起来。
先前的妖狐小姐预言的血光之灾似乎还没有来,_Tun噬了赤西少爷一半灵力的妖狐先生和才找回身边侍卫的山下少爷共处一室,什么都还没发生。
“恋情未露人已知。”龟梨默默念了几遍轻笑起来,对面的山下疑惑地抬起头看他。
他把整本和歌集转到山下面前,双手在扉页上结了个印,周围的字迹一点点褪去,留下一点点浅色的红。山下盯着那一点皱眉,伸出手去在那片红色上扫过,红色逐渐化开,樱花的形状显露出来。
龟梨似笑非笑地看他:“这才是……恋情未露——人已知。”
那其实是一个极为简单的显形术,山下学会那种程度的术法时大约只有十一、二岁,后来因为在宅子里待着实在寂寞,便在无事时教锦户一些简单的术法,这个显形术就是他教会锦户的。
“竟然用我的术法来对付我自己吗……”山下用手抚着那朵粉樱,喃喃道。
龟梨和也笑着挑起眉毛看他:“不看看他到底藏了些什么吗?”
或许并不是不敢,对于山下智久而言,世上的事从来只有“想”与“不想”之分,而没有“能”与“不能”之分,明知道锦户瞒了自己什么,却依然没能由自己揭开这个秘密,反而要由素不相识的龟梨告诉自己,大约这一点……令山下感到了难以言说的受挫感。
“不敢了?”龟梨继续道,“你也完全没有信任过他吧。”说到后来声音渐低了下去,眼神也变得有几分不甘,“毕竟只是你山下少爷身边一个小小的侍卫吧?或死或活,都和你没有关系吧?”
山下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随后笑起来:“对,我凭什么相信他?就凭他姓锦户,我让他待在身边十年,已是仁慈。”
龟梨的眼神愈发悲哀:“你果然和赤西仁很像……简直一模一样。”
“谬赞了。”山下向他点头,“其实他若与我一般,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声音一紧,“龟梨和也,你只不过在胡乱带人。
明明是九尾妖狐,却被赤西迷得死去活来很不甘心吧?一片真心却被他如此作践,很不甘吧?看到虽为妖瞳,却死心塌地跟着我的锦户,你触景伤情了吗?想起过去的自己了吧?现在却在这里指责我与赤西的相像,难道不是你与锦户的软弱才造就了这种状况吗?”
山下逼问着对面的龟梨,语气咄咄逼人,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冷静。
一片静谧,龟梨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几近哽咽的哭腔。
“山下智久,真心于你,不过是粪土吧。”他定定地看着脸上还带几分笑意的山下。
山下挑起眉毛看他,不置可否。
“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幸福,山下少爷。”龟梨的这句话如同诅咒,与多年前那个同为妖狐一族的户田所言并无二致。
山下智久对他的这话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用体温温着那朵粉樱,里面的字迹一点点地变得清晰起来。
那句原本写着“杀尽三千之鸦”的空白地方被一朵小小的樱花完全覆盖,上面的字迹幼圆可爱,一派天真之相。
“赠予山下智久。”
落款是淡淡的锦户两个字,甚至户上的一点也有些模糊,变为了尸字。
山下瞄了眼那浅浅的字迹,忽然觉得世界天旋地转。
***
“你醒过来啦?”锦户睁开眼睛时候赤西放大的侧颜映在眼前。
“属下护主不利。”他条件反身寸般地从沙发上弹起,依然是一脸面无表情的恭敬。
话一出口两人都有些尴尬。
“你家少爷不在这里。”赤西先开口,“你可以不用板那张扑克脸了吧。”
锦户没有回答。
“妖瞳之类的……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还是在故事里读到那种东西。后来再大一些,才有人告诉我,妖瞳一族一夜之间被人灭了门,那是我便想,若是瞳术真如当初故事中所说一般所向无敌,哪里还会被灭门呢?”赤西自顾自地继续道,忽然饶有兴趣地转过头向着锦户笑,“让我见识一下吧。”
锦户安静地看着他,过了半晌忽然笑起来:“我已经忘记怎么用瞳术了。”
“你对小时候的事还有印象吗?”赤西突然这么问。
“大概和你们差不多。”锦户道,“只是家里人一直不怎么让我学术法,小时候只是跟着家中道场的人练练剑术,瞳术也有练,却不怎么勤。
如果不是他们如此宠着我……大约现在也不致如此吧。”他的声音渐低下去,“从前父亲常说,阴阳师哪里是什么操纵阴阳窥探天命之人,不过是被命运掌握在手掌之中的弥弥众生中的一员而已,与其为偶然窥得的一点真相所累,一生为其所用,不如做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不过是锦户家的人才敢如此说罢了。”赤西仁浅笑着反驳他,“这种话,没有几个人会认同吧。”
“你说的没错。”锦户垂下眼,“只是家父的一面之词罢了。”
赤西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重新盯着他:“自从进了山下家之后,你就没再用过瞳术?”
他闭上眼,摇头:“不,曾用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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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看你脸色很不好。”龟梨勾起唇看山下,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山下合起那本和歌集:“是赤西让你把这个给我的?”
“随你怎么想。”龟梨和也偏过头,起身靠到窗沿边,“有些事,不是光靠愿意就能做到的。永远那么温柔的山下少爷,却看不到别人给你的温柔吗?”
“我虽不是人类,但总也懂得一些……”龟梨顿一顿,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欲言又止,“不是你故意逃避,一定能看见。”
这话说得实在不明不白,山下却点点头:“话在这里,便止了吧。龟梨和也。”
山下智久幼时看肥皂剧时听过女主角说这样一句台词:“这世上的任何事,只要努力就会有成果,除了爱情。”
那时山下对这话嗤之以鼻,当时的山下智久十七岁,有着青涩又倨傲的少年气,总以为世间一切在自己手中。
拱手河山,倾尽天下。
少年眼中的天下是如画江山,似墨苍穹,总年少轻狂地以为一切终归自己手中,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能掌握天命运作,挂在书房上的字画写着“生又何欢”。十七岁的孩子,对前辈口中的“阴阳师不过是蝼蚁之生中的一个”的说辞不以为然,从小生活在恭维与甜言蜜语之中,眼中所见只是光明。
二十岁的山下智久却开始沉默寡言,常常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对身边的任何人都温柔至极,与三年前的他判若两人。
锦户站在屏风边听着山下和属下下棋,棋子落于玉质棋盘上的声音清脆有力,山下仍然是闲闲托腮,一脸没所谓的表情:“千叶那边的事就拜托你了,做得干净点。”
手上端着的茶洒了出来,锦户低下头把茶杯放到山下面前,却不开口。
走之前山下闷闷道:“有时心狠手辣是必须的。”
锦户垂下眼,转过头对他笑:“多谢少爷教诲。”
时间能造就永恒,同时摧毁许多。
没人能经历永恒,他们所珍视的一切都在时间的历练中所剩无几,无可避免地。
所以没有人会责怪山下的改变,长辈们只是感叹着当初那个满身傲气的山下少爷终于长大成了足够有担当的少主,而不会追究究竟是什么造就这种变化。
锦户总是怀疑自己所衷心的那个山下智久与现在的这个是否是同一人,直到十九岁那年黑山敬一用匕首抵着自己的脖颈,笑着向他道:“既然下决心跟随,便该舍了性命跟着他,你这样心猿意马,当他不知‘用人不疑’的道理吗?”锦户喘着粗气瞪眼看他,却忽然间发现他说的话没错。
他总是低估了山下。
于是再次遇见黑山敬一时,他毫不犹豫地用佩剑指着黑山:“放开他,我必须带他走。”
很多年后某一天早晨锦户醒来时看见一边山下安静的睡颜忽然想起这中间恍然飞逝的许多时光,一切都相安无事,美好地如同年少时一个梦境。
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何时把睡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视作生命中一个值得坦诚相对的个体,甚至值得自己豁出性命守护的对象。
或许故事早就有结局,早在多年前他指着黑山的瞬间一切都成为命中注定。
再来一次,也许也是如此。
三十五岁的锦户亮在一个清晨醒来,看见三十四的山下智久的睡颜这样想。
惟时间永恒。
-009-
“既然不愿意讲……那便算了吧。”赤西笑着看他。
锦户安静地合上眼,过了一会儿又开口:“赤西少爷应该知道……几年前山下家的那场火灾吧?”
“知道。”赤西点头,“那天的事被传得十分之广,据说那之后将近全东京的阴阳世家都成了山下家的囊中之物,家父听说过后还连连称赞山下少主是少有的英才。”
“没错。”锦户盯着他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那么,赤西少爷是否知道……生田斗真?”
赤西仁眨了下眼:“生田……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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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智久把和歌集收拢在外衣里,定定地看着龟梨:“今日所见之事,还望表向外人张扬。至于赤西少主的事……”
他顿一顿,忽然笑起来:“有些事,该忘便忘吧。你我也不过是作茧自缚。”
龟梨愣愣地看他,才欲开口,大半个身子便倾倒下来,整个人如同一张纸般瘫软过去。
山下抢过去拉住他手臂,白色衣襟上红色血花宛如盛开一夜花火般炫目。
与此同时,同龟梨和也一齐倒下的,还有赤西仁。
锦户扶住他歪下的身体,赤西嘴边一抹红得诡异的血迹,衬着他发白的脸色,看得锦户心中一惊。
“赤西仁?”他急呼出声,却感觉到整座宅院中的结界已被一股来势汹汹的力量全部冲破,就连一边桌上的茶具都碎裂开来,茶水流了一地。
显然对方的灵力远在赤西之上,锦户有些控制不住胸中翻涌的血气,俯下身去暗暗用起了书法,待再起身的时候赤西已经站了起来。
“……你们要表先离开?”赤西用袖子拭去嘴边的血丝,苦笑着抬头。
“山下宅接下委托便不会中途放手。”锦户的语气如同公式化一般,口中所言却与山下几近相同,赤西向着他笑。
“即便是死?”
“赤西少主是质疑我家少主的能力?”锦户忽然笑起来,不紧不慢回应道。
“那我,便信你一回。”赤西依然苦笑,原本泛红的眼眸竟有些好转,黑色逐渐覆上了那层红。
“赤西少爷的这个赌注,下得可有些大。”
一手搀着龟梨靠在门边的山下智久气息有些不稳,话里的调笑语气却依旧。
“不过,我能保你——稳赚不亏。”
锦户回头看着那个安静地靠在门框上笑着的男人,忽然有种时光回溯之感,那种少年气息时隔多年又重回了这个男人身上。
纵然相隔漫漫时光,总有什么经年不改,百转千回之后仍不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