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中居醒来时独自一人,他置身于一片荒草丛生的山坡上,苍穹是诡异的橘红色,低沉地笼罩四野,别说阳光或月色,就连流云也看不见半分,完全的混沌。中居试图回想之所以来到这里的因由,而记忆总断在他听见响动走向神社正殿,那之后便是完全的空白。
中居疑虑重重,他甚至不知现下究竟是何时,而自己又在这一片空白中度过了多久,发生了何事。唯有全身上下完好无损,穿着原本的衣服,不知算不算得一件幸事。举目远望,道路的尽头隐隐显出神社鸟居的红颜色来。他试着站起来,肚子却在此时尴尬地传出一阵“咕噜”声。
“啧。”,中居不禁皱了皱眉。空气凝滞,四周一丝风也无,草丛的那端传来一阵隐约的响动,好像有什么活物在往这里靠近。中居绷紧了神经等着,一会儿,大黑狗拨开半人高的荒草露出身子,缓步往中居这里过来。
中居睁大了眼睛,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他眼睁睁地看着大黑狗把嘴里叼的一片对卷的芭蕉叶搁到地上,里面竟是一些新鲜野果,尚带水汽的看起来很是诱人。
“哈。”中居乐了,伸手去拍大狗的头,“不错嘛,你小子。”大狗把头一偏,躲过了他的手,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慢慢走到中居的侧边,伏下来把头埋进前肢之中。
中居耸耸肩,伸手揉了把大狗的脖颈,就从大大小小的果子中拣出一个看起来漂亮的,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张大了嘴用力一咬——丰富的汁水立刻溅上他的面颊。“好吃!”他喜笑颜开,
伸出舌头舌忝 着嘴唇,大口大口吃起来,一边竟然还能腾出空来跟狗说话:“喂……”咕地咽下一口果禸,“我说,这四野都是荒草,你是从哪里找的果子……”
一阵模糊的鼾声打断了他的兴高采烈,中居扭头去看,大狗竟就这么睡着了,脊背随着深长的呼吸微微起伏,没多久整个身子朝中居这里一侧,半个身体都压上中居盘坐的腿。
中居有点手足无措,他试着小心地去推大狗,然而那沉重的身躯却丝毫不为所动。柔软的绒毛蹭在中居光果的小腿上,痒痒的,但不至于怎样不舒服。中居先是抱怨地撅起嘴碎碎念了一会,随后又无声地自己笑了起来。
“是吗,太累了啊……”
天色没有任何的改变,爬满了荒草的山坡在四周延伸向无尽的远方,空落落的没有半点属于其他生物的痕迹。身处此地,怎么说,就像置身于时间的罅隙之中,一切都静止了。
但是,至少不是一个人啊。不知怎么的觉得安心。中居捧起果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越往鸟居靠近越是不舒服。中居不自觉地攥紧了胸前的衣襟,用力深呼吸试图平复快得异常的心跳。大概是天色太差的关系吧,他这么安慰自己。心急着想赶回神社早些躺倒休息,身体的不适却不教他加快脚步。大黑狗也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旁,一路上龇着牙像在防备着什么,能听见它齿间嘶嘶的抽气声。
中居拖着步子往神社走,一种没来由的慌张隐含着厌恶的感觉爬上了他的心。无论如何,眼见着将要到鸟居了。道路的前方,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那是中居的舅舅,神社的住持。看见他,中居本该安心一些了,但心却不由自主地跳得更快,中居开始感到一阵眩晕。他使劲甩了甩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只听“咣当”一声,低头一看,一把匕首被扔到面前的地上。
“杀了他……”中居惊愕地抬头去看住持舅舅,发现对方竟是一脸的惊惧,瞳孔睁大到不正常,目眦尽裂,牙关卡卡卡地打架。中居莫名极了,他低头又看了看那把匕首,锋利的刀刃泛出冰冷的光。中居咽了口口水,勉强开口:“舅舅……”
“杀了他!”舅舅的手臂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他像个断了线的木偶,每一个动作都夸大到扭曲。“杀了他!杀了他!!”他抖个不停地指着一旁悄无声息的大黑狗,“妖孽!!妖孽!!!”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一声比一声刺耳,中居觉得耳腔中“嗡”的一声,像被针刺穿一般的疼,他忍不住用手去捂,舅舅的声音却没有停下来:“杀了他!!!”
表再喊了……中居听见自己脑中撕裂的蜂鸣,像个飞转的轮锯要把自己的头脑锯开了,舅舅笑得怪异,那或者不能说是笑容,只是嘴角往两边僵硬地咧出一个弧度:“快啊,快啊……你忘了是谁救了你的命,谁给你吃住,快……”他看见中居俯身去拿匕首,“你是不是觉得很不舒服?很难受吧?嗯?快,听舅舅的,这些都能结束掉……都能……很好。”神社住持高声笑了起来,那嘶哑的笑声很像乌鸦的鸣叫。天空不知何时变成了血红色,正上方隐隐出现一个黑洞洞的漩涡,开始旋转……
中居的神智已经不清楚了,他眼前出现一阵一阵的黑,他握紧了匕首转向大黑狗,大狗昂首站在那里,不动也不叫,只拿一双浅褐色的圆眼睛直直地看进中居的眼睛里。中居的眼前开始模糊起来,他费力地呼吸,快要喘不过气,耳边全是自己湿重的喘气声,还有那仿佛无休无止的嗡鸣。他走近大狗一点,再近一点,双眼里只看见对方的眼睛……非常柔和的、悲哀的眼神。
中居拼命地抬起手来,觉得匕首的重量几乎要把自己的手腕压断了。他全身发冷,大汗从额头上发出来流到下巴。他用尽力气抬起手——耳边听见舅舅的狂笑——抬起匕首——抬起来,然后把它扔了出去。
住持那乌鸦般的笑声戛然而止。中居精疲力尽地跪倒在地,把脸埋进手掌里,大黑狗跃到他前面挡着他,冲住持狂吠起来,又急又密的吠声。中居听见自己舅舅_chan抖而恐惧的声音:“不是我的错……”狗的吠叫更大声了,几乎开始咆哮起来,舅舅的声音也更为激动:“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渐渐跟中居脑海Deep,一个被尘封的声音重叠起来。
【不是我的错!!】
那是舅舅的声音,中居浑身格格地发抖,面对着一种未知的恐惧,他不能停下脚步,去打开那扇大门——自己的声音在脑海中划过:
【你背叛我……】
剧痛袭击了中居的腰腹,他深深地弓下背,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啊————!!!!!!!”
神社住持惊恐得六神无主,他差不多是疯了,眼珠在浑浊的眼眶内无规则地来回打转,他突然手一扬,袖中飞出几张纸符,化为漆黑的乌鸦,尖啸着划破滞重的空气向中居袭去。同时大黑狗也几步跃上前,正要张嘴——
啪。
神社住持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几步,终于脚下绊到一个石子,咕咚一下坐到在地。在他面前,中居直直地挡在大黑狗的身前,谁也没有看清楚刚才他是如何移动的,他的手还维持着横划的姿势,面前是破碎的式神纸符——刚才的乌鸦。中居的眼神完全变了,显得冷酷而清醒,他微微扯开一个嘲讽的笑容,踏前一步,用木屐将破碎的纸符踩进泥地里。他的手上满是淋漓的鲜血,
一滴滴顺着指尖往下滴。
中居原本穿着的白色和服,从腹间开始变得鲜红,鲜红像有生命一样在衣服上蔓延,很快爬满了整件衣服,一只金线绣成的狐狸在血色的和服上渐渐显形。中居往身后看,哪里还有什么大黑狗的影子,黑衣长发的男人站在那里,微微张了嘴唇,欲言又止。
“拓哉。”中居向男人点头,看见对方释然的神色。木村摆了摆手,说:“……所以早叫你别把本名告诉人类了。”
中居冷哼一声,看向坐倒在地上抱着自己头的神社住持,无声叹息:“…………我哪能料到………………”血红色的天幕开始剥落,连同四周荒草蔓延的背景,像不堪一击的蛋壳一样层层碎裂,崩塌的幻象之后,显出真实的情景——黑夜,道路两旁是雨后湿漉漉的树林,有一些新结的野果被打落在地上,泛着青涩的水光。
“……我哪能料到,我引为朋友的人……”中居鄙弃地摇了摇头,手在面前拂了拂,像要驱散什么臭气似的。他手上的血色也同样褪得一干二净,鸟居后面,原本规整的神社早已不见,只剩一间破落的残骸。中居继续说下去:“那样的人竟会背叛我。”他垂下眼睛,轻轻拍了拍身上血染的大红和服。
血染衣,以高等生灵的鲜血染就。刺伤对方的同时,念动禁术,可使被刺生灵的情感神识乃至精魂随血一同流出,直至最后禁术完成,生灵死去,魂魄灵气全部封印于衣服上。
传说这样的衣服,可使死者复生。而施为此禁术者,则将从此人魔。
中居勾出一个冷酷的笑意:“可惜啊,你的咒文不够完整,发动那种半调子的东西可杀不了我,哎呀,就差最后一步呢~可惜可惜~~”
他往前踏出一步:“其实这个咒文呢,我也曾经听说过一点呢。”
神社住持蜷缩呜咽了起来,木村有些微的动容,他犹豫着叫了一声:“中居。”中居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
“如何?”中居说,“要我……来教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