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 最终回2011/10/29 22:33:00
当相叶翻开那本棕色皮面笔记本，12月23日已快过去，时间接近12月24日的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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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他已经睡下，不知为什么又突然醒了。不想打扰身边熟睡的樱井叔叔，相叶轻轻把樱井环住他肩膀的手臂移开，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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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没有拉上，月色沿着窗台温柔地倾泻而下，顺着书桌流淌到地上。相叶坐到桌前，想起曾有一只鸽子在此驻足。他歪着脑袋，盯着孤零零悬在深蓝天幕中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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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如果没有月亮的陪伴，他还会亲樱井叔叔吗？再往前追溯，那个夏天的傍晚，如果没在校门口遇到樱井，他的生活，会不会和现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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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也许洞察到了相叶的心理，通过某种未知的神秘方式给了相叶一些暗示：
相叶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书桌最左边的抽屉，一本棕色皮面的笔记本静静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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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无疑是樱井的东西，可能和他的工作有关，相叶本来不感兴趣，但被一种说不清楚的力量驱使，他翻开了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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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樱井的字迹——相叶在他签单的时候多少看过——字虽写得随意潦草，铺陈倒甚是工整，适时分段，恰当留白，纸面虽然被填满，却丝毫不显得烦乱，就跟樱井这个人一样井然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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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加阅读，不出所料是樱井的工作日程、计划和感想，有的标明了日期，有的像随笔写下。樱井的工作相叶不太明白，他皱起眉头，耐着性子翻了几页，临阖上本子前眼角瞥到的一段文字瞬间攒住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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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犹豫是不是该去见那个孩子，现在的我照顾不了任何人。除了工作，占据我全副心思的就是那个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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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孩子” ……
“照顾不了” ……
“计划” ……
这些词句跳出纸面，在相叶眼前倏然放大。相叶张大嘴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揉了揉眼睛，从这里开始，手指点着纸面，逐行阅读，生怕遗漏任何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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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无法选择，但有尊严地死去，无论如何要做到。所以，我要好好计划。”
相叶的额头沁出汗珠，虽然不知道“计划”具体所指，但涉及“有尊严地死去”，怎么都透着一股不详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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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继续往下看，睁大眼睛，在一页页文字中拣选出和自己相关的哪怕只字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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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孩子以为他是不一样的，坏的意义上的与众不同。跟任何人16岁的时候一样，固执相信着自己是世界悲剧漩涡的中心。但他所遭遇的一切，其实都很平常。我试着表达这一点，不知道他明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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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起来很可爱，确实。不笑的时候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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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叶雅纪，今天叫了他全名。他吓了一跳，真有趣。他说家里人都叫他makun，我也想尝试一下，结果还是没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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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他的16岁比我的快乐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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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需要调整，今晚过去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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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就是不可理喻的，兴之所至，没办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真奇怪，我也跟着犯浑。不，跟着这种说法未免太狡猾了。是我自己，做了不可饶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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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仔细考虑了一遍，要抓紧时间实施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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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需要推迟，最近他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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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似乎是他的天性，和是不是16岁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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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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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实什么都明白。聪明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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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他的身体，希望表生病或者发烧。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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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搁置很久了。但眼前的问题必须先解决，最近他很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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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害怕伤害别人，我很害怕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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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着笔记，相叶仿佛站在一间透明的玻璃屋子外，看着屋内他和樱井相处的场景流水般回放。那一幕幕的过往，他都曾身临其中，樱井总是通晓读心术般了解他的所思所想，而樱井的想法，他从来无从得知。现在，笔记本上的字句仿佛拥有生命，跳到樱井的身侧，漫画注脚般让他的心理活动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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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自己穿着白色西装从旋转阶梯走下来的时候——
“他真好看。今天为什么没拍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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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甩开樱井手的时候，或许是在宴会厅中放弃寻找樱井，转向吉川的时候——
“心情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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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自己每一次为吉川微笑，为吉川担心的时候——
“我没这样对待过我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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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自己看到吉川出事的短信，瞬间飙泪的时候——
“吉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这么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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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自己任凭退学的可能性也一言不发的时候——
“他不愿意说，没有办法。坚守诺言是美德，他能坚守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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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各种各样，自己在场或不在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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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问题解决了，但估计他还是会生气，只能试试看烤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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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喜欢你，甚至超过我自己的预料，虽然和你的喜欢也许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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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又生气了，说最讨厌我。这样也好，计划拖延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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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到了“计划”，相叶禁不住打了个寒_chan。温柔的月色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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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纷繁芜杂的世间不甚完美地活着，随着对自身和周遭的掌控能力逐渐减弱，珍贵的东西一样接一样失去，直至生活被遗憾和无奈填满，手里只剩下最没有价值的东西和对美好过往的回忆，在最衰弱的阶段告别世界，这就是所谓完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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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抱歉，我能够接受别人不假思索地仅是苟活，却不能容忍自己选择这样的人生。16岁那件事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不能决定出生，但可以规划自己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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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叶手一抖，笔记本差点掉在地上。他抬起头，看了看床上的樱井。他正静静酣睡着，呼吸均匀又绵长。他轻轻翻身，被子滑下，露出的光果肩头在月华晕染下显得格外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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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樱井，居然是从16岁开始，就想着“死亡”的事情吗？而且，哪怕和自己在一起时，那念头也没有远离他。自己是白痴吗？为什么丝毫没有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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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叶的眼睛不知何时又盈满了泪水，他小心忍着，以免眼泪滴到纸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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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往后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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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美好的东西都是有保鲜期的，过期之前结束一切才能让珍贵的事物永远封存。抱着这样的念头，哪怕在最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时候，我也没有忘乎所以，放弃我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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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清楚世人会怎么看待我这样的人，大概是冠以“失败者”、“弱者”之类的字眼吧。他们普遍认为，选择生比选择死更需要勇气。体面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是成功者；牺牲尊严，抱残苟活，虽然妥协，不算失败，只能算常态；而亲手断送自己拥有的一切，那就是彻底的失败。也许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就是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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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真是很奇妙。他遭遇的事情，对16岁的孩子 来说，确实是天大的痛苦。但他走过了那些，既没有想着报复，也没对未来产生恐惧。他似乎既不评断，也不总结，只凭直觉感受和生活。他说他讨厌贴标签，他受过伤害好像很快就忘了，虽然总是在哭，但一转脸又可以很开心地笑。我喜欢看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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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我的全部计划都必须做调整。包括最重要的那个。因为……他那么需要我，不，应该说，是我，这么需要他待在我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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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实施我的计划，有几件事情必须在之前了结：一是我的工作，我会尽职守，不会让任何人来收拾烂摊子，这不仅是对公司，更多是对我自己有所交代。还有，就是他。我要确保他好好的，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高兴的，而且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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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这本笔记里，有关“计划”和自己的最长、最详尽论述。反应过来的时候相叶已经趴在桌前，眼泪把自己的臂弯都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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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眼里无所不能的樱井叔叔，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这么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包袱，就像自己一样，就像吉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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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叶想起宴会的那个晚上，校园的角落里，吉川面色苍白地告诉他，
“我喜欢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而是她……我的学姐。”
“我们明明心意相通，我们也……”吉川侧了侧脸，“了解了彼此的全部……可她自从上了大学，和我的联系就越来越少……前一阵子，她跟我说，表再见面了。”她_Tun了口口水，艰涩地说，“她说大家过去那是年幼无知，哈哈，年幼无知……刚才，在宴会厅里的，是他的爸爸……叫我表再纠缠他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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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吉川的包袱，相叶无论如何都不想告诉任何人，因为，那会让吉川受到可能致命的伤害。而吉川，曾经对他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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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樱井的包袱，樱井的包袱……相叶咬住嘴唇，未免也封装得太好了……多少个夜晚，自己就像今天一样，躺在樱井身边，哪怕身体最贴近的时候，居然都没有察觉他的痛苦。相叶曾经为让吉川孤独地赴死内疚得不行，而一想到樱井，他的樱井叔叔，每次在为自己的生命存续而纠结时，都是孑然一身，他就难过得无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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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叶还嫌樱井写得不够详细，什么“16岁”，“那件事”，“实施计划”，到底想干嘛啊混蛋？相叶扭过头，泪眼汪汪恨恨看着依然熟睡的樱井。
混蛋你不准死听到没有？管他什么尊严不尊严的？
哪怕你是失败者、弱者，妈的都是你说的，我脑子里从来没有这些词……就算你什么都帮不了我。只要你在身边，我受伤都好得特别快你懂吗你？等我好了，什么事情都难不倒我。你看我口吃也好了，被人欺负也翻身了，漂亮女朋友也交到了（这个你可能不太赞赏），还是很行的嘛。你的困难，我都能帮着解决呢！
而且，你根本就误会我了吧，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我根本就是一个很笨很蠢的16岁小孩，表把我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等你发现我就是个普通人外加软弱点儿爱哭点儿不是什么“很奇妙”你会失望的吧混蛋！那时候你别又忙着实施“计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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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叶在心里冲樱井咆哮，可除了默默流泪，实际上什么也没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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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移到笔记本有字的最后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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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跑到哪里玩儿去了。好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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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叶慢慢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回原来的地方，再蹑手蹑脚爬回床上，小心翼翼躺下，以免床垫发出太大动响。很想摸摸樱井，于是先在被子上蹭掉满手的汗和泪，再将手轻轻放在了樱井的手臂上。
大人真是复杂，活着很难，理解更难。可是爱意却可以并行不悖。明知道身边躺着的，是有一部分自己怎么都无法触碰到的他。
什么都没法为他做，所以，至少，让他拥有一个不被打扰的、安心、纯粹的睡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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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井的体温和突突跳动的脉搏让相叶意识到起码这一刻，樱井叔叔还在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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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眼朦胧中，他迎来了1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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