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中居默坐在书桌前,面无表情地捏着今早新发来的传真,内容没有任何新意地,是催促他尽早结束同木村的关系,尾端的署名之后,一个三井家的家徽图章黑白分明地烙着,日期的部分显示道:1月15日。
中居自顾自点点头,从宽大书桌的一角取来一叠燕尾夹夹住的同样制式与内容的传真,他随手翻翻日期,上一封是1月13日,再之前是1月9日,然后是1月3日,然后是12月26日。他将最新的一份夹到最面上,随后将这叠东西仍推回到书桌的角落里去。他为自己点起一根烟来,动作很放松,表情也十分冷静,只是当呼出第一口烟之后,显出一些疲倦之色来。
中居开了卧室内的小电视,录制的VCR机转动起嗡嗡的机械声,画面上出现昨晚放送的深夜节目,木村跟着其他几个队友一起坐在很后排的位置上。有点太角落了,但是木村依然非常显眼,虽然他几乎是顶着素颜,而且只是默不吭声地坐在那里盯着自己交叉的手指,也教人不能不把眼光放到他的身上去。
此时主持人突然将话题抛到了他的身上,他似乎有些意外地一抬眼,随后很快注意到摄像机的变动,十分机敏地以一个有点色的笑话接过去,主持笑着吐槽了一句“不正经”,于是那人又像大男孩一样低下头羞涩地笑了。
单曲发售一周,木村还只是一个太新的新人,然而他的走红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虽然木村不愿意提起,中居还是知道了已经有几个广告商找上了他。中居一只手支住自己的头,半垂下眼皮轻缓地吐着烟圈。他松松地握了一下拳头,又放开了。
“叩叩”的敲门声响起,中居迅速掐灭了电视的电源。房门依中居的习惯锁着,木村闷闷的声音隔着木板传过来:“吃饭了。”
中居答了一个“哦”字,将抽至一半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他持续坐在床上没有动,直到听见木村的脚步声从房门口移开了,才微微叹出口气,站起来整理着皱皱的睡袍。
中居坐在厨房的饭桌前,看木村从电饭煲里把熬好的白粥盛出两份来,又拣了几样现成的配菜装在碟子里,一并搁上托盘。他俯身去矮柜里找筷子,过长的头发散落到眼前,他于是幅度很大地扬了两次头,单手支着托盘,侧转着身另一手去够筷子。
毫无征兆地,木村突回过头来,皱起眉头盯住中居:“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中居挑起眉笑了笑,只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果然是一个人啊,和电视上。”
“一大早发什么癔症……”木村嘟着嘴抱怨了一句,将早餐端了过来,拉开椅子坐下的时候又忽然将脸凑近中居的,睁大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会,问道:“你昨晚又是几点回来的?”
中居伸手摸摸自己新长出的眼袋同黑眼圈,搪塞地笑了一下,只道:“我今天休息。”
“哦。”木村撇撇嘴,以筷子将盛着纳豆的碟子拨到近前来,很快地搅拌着:“我今天要去排练。”
中居的眼睛亮了一下:“新曲?还是演出?你……”
“还不知道……”木村始终没有抬眼看中居,他随口打断了他,开始大口地扒起饭来。
中居迟疑了一下,仍然没有追问,于是也无言地小口扒起饭来。
拒绝了中居开车送他过去的建议,木村自己出门往近旁的地铁站走过去。他穿着极为普通的羽绒衣同牛仔库,戴着顶御寒的渔夫帽,连一点点最基本的掩饰也没有。周六早晨的这条街来往行人不少,有一些年轻的女孩发现了他,细细碎碎的指点声音零零落落传进木村耳中,然而他却浑不在意,只作没听见般只独自快步向前走去。
到一个十字路口前,木村停下来,等着红灯过马路。车辆在在面前如织流动,垂直方向上则由于同样的红灯而大排长龙。木村轻轻“啧”了一声,只想幸亏没让中居开车出来受这堵。耳边传来隐约的雷声,他抬头望望天色,已是阴云堆积。
像是要落雨的样子。
信号灯由红转绿,木村抬脚正要走,突听得身边一声娇嫩的“那个……”,同时,衣角也让人拽住了。
回过头去,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跟木村对上眼睛的一瞬间就满面飞了红霞,羞答答地低下了头去,嗫嚅着道:“请、请问是木村君……?”
“啊啊……”木村有些意外,但仍回身面对她站好,答道:“是我。”
女孩子又忸怩了一会儿,最后才好像鼓足了勇气似的,涨红着脸抬起头来直视着木村道:“那、那个!可以跟我握握手吗……”
木村惊愕地微微张开了嘴,感到有些可爱又有些不可思议,他善意地笑了一下,却惹得对方又低下了头去。随口答道:“好啊……”地伸出手去,就在握上的一瞬间。
听见从旁传来的一声微小而不屑的“嗤”。
木村缓慢地眨了眨眼,最后还是笑了起来。他温暖的手掌握住女孩子的,十分笃定地一握,随后干脆地松开了。
“谢谢。”语气非常柔和地道谢了。
“切。”又听见了一声。这次声音也提高了,赤果果的敌意,针一般刺进木村的耳膜中。
随后看见陌生的女生一瞬间亮起来的脸庞和双眼,闪动着小孩子般快乐的光彩。
……怎么样都好了。
中居换好出门的衣服,拿上两把长柄伞和车钥匙,合上家门之后,他站在屋檐下四顾了一下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大雨如织。水汽彻底模糊了视线。近处的湿润和枯树与街道尚可清楚看到,马路对面的海边一带则完全糊作一团模糊的色彩。中居靠住房门站着,猜想本家雇来的侦探会藏匿在哪里。是低矮的绿化带背后?是那边建筑的转角处?还是马路对过停着的几两私家车其中之一呢?
还是说,这种天气,即使是他,也不会出来工作呢?
中居自嘲地笑了笑,打开其中一把大伞,踩着雨靴往一旁的车库走去。幻想着不知何处伸出的充满窥探的镜头,将自己移动的身影一一拍摄在内,耳边仿佛能听见连续响起的咔嚓声。
或者,还是和木村分开住好呢?
中居走进车库,回身“哗啦”一下收了伞,弄出很大的声响。在门口利落地一抖,将伞上的大量雨水抖了出去,他静静地走向自己那辆其实有点显眼的白色CIMA。
上车开了广播,这个点钟的新闻刚好在播报最新的艺能界资讯。某某明星又被目击与某人出人同一家酒店,夜深人静时分刚好被拍到了偷拍照,这一回证据确凿,两人中一人百口莫辩,另一人不予回应,据传,交往已经一年云云。
随后不知何时放起了木村他们乐队的新歌,放到了半途乐声小下去,揷人了对乐队成员的出道采访。不是新鲜东西,中居早已听熟了的。
“理想中的交往对象是什么样的呢?”
木村的声音说道:“这个嘛,我已经有恋人啦。”
随后是一阵玩闹似的哄笑,没有人当真。至少现在没有当真。中居在红灯之前踩下刹车,虽然窗户紧闭,他还是伸手点起了香烟。淡蓝色的烟雾升起的一瞬间,耳边又仿佛响起了木村的念叨:
“抽太凶会‘不行’的哦!”
而其实木村自己也抽得不可谓不凶。有很多事,互相指责也没有意义。广播里的哄笑持续了一阵子,木村带着笑意的声音半认真半玩笑地说:“是真的啦。”
中居在木村公司前边停下车来,摁灭香烟的一瞬间,心情突然就烦躁了起来。他拽上两把伞却没有撑,只是撂了车门跑向公司的门口,以及站在门口一脸错愕的木村。雷声在头顶轰然滚过,倾盆的雨水落到身上,只是几秒就足以从发梢湿到鞋底。中居一鼓作气跳上宽阔的人行道,立即被迎面跑来的木村截住,那人掣住了中居的双肘,不由分说地将人往两步远的车里拖。等到两人都气喘吁吁地滚倒在后车厢,早就全身湿透了。
木村以复杂的神色盯着中居看了一会,沉声问道:“什么事?”
中居没有作答,他将滴着水的额发往后一捋,扔下手中的伞便捉过了木村的前襟。嘴唇与其说是口勿不如说是撞在了一起,互相都碰破了皮。
木村握住了中居的肩膀,两人的额头抵在了一起,木村低声又问了一遍:“什么事?”
中居在逼仄的车厢中贪婪着呼吸着香烟混合着两人身上雨水冲刷的气味,忍受着胃里寒凉的翻涌。
“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