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过一场雨，水珠零落的沾在窗户上。
大野看见自己的呼吸扑上去，雾霭一片，很快又消散开。明明隔着一层玻璃，那一面的水滴却摇摆着，接二连三坠下去。
起风了，大野想。他回过神，发现外边不知何时安静下来。
大野从地上站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间的门。
之前在客厅里摆了两天的纸箱们已经全部消失不见，露出原本的墙壁和地板，大野却觉得空荡荡的画面有点陌生。
他正盯着那一块空地发呆，身后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
大野转过身：“都搬好了吗？”
嗯，松润的注意力在别的什么事情上，只是稍微应了一声。
大野看着他匆忙的翻动沙发上的垫子和茶几那一堆杂志。
“车已经开走了？”
“还没有，他们在等我。”
“你想找什么？”
“没什么……”松润含糊的说，随手把装纸巾的盒子丢在地上。
纸盒撞在地面，发出一点也不清脆、微不足道的闷声。
大野走过去把它捡起来：“你要找什么。”
“想不起来……上次放在哪里了……”
“润。”
“算了，以后再回来拿。”
“润！”
大野再忍不住的伸出手，拉住松润的胳膊。
松润却直起身，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动了动手臂从他的手指中逃月兑出去。
“那就这样吧，我要走了。”
去哪里？
大野想开口问他，但是他发现自己想问的事情太多了，争先恐后的挤在喉咙里，压的颈动脉隐隐作痛。
“你是、你是怎么回事？”
最后只能发出模糊的音节。
“什么？”松润一副不明白的模样。
但是紧接着他又抢在大野之前说，“你说搬出去住？不是跟爸爸妈妈解释过了吗，那天晚上你也在的。”
不是这个。
大野看着他的眼睛，张了张嘴。
那双眼睛里面有个锁，冷漠的将他拒绝在外头，也什么都不给他看见。
松润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们以前也不是这样。
松润小时候很喜欢去街区尽头的公园玩，大人没时间，只好让大野陪他。
带着手套玩接球，坐在秋千上吃布丁，一个滑梯也要滑好多遍才开心。
如果回家太晚一定是大野挨骂，于是他看了看天角的夕阳，催促松润：“快点，妈妈已经做好晚饭了。”
松润有些不情愿的拍拍库子，走过去牵住他的手。
“呐，サトシ，我有没有长高了一点？”
影子在两个人身后缓慢摇曳，松润突然慢_Tun_Tun的开口。
大野扭过头看他，那些橘红的光顺着发梢淌下去，在松润的眼睛里来回晃动。
“没有，但是好像睫毛又变长了……像女生一样。”
松润拽住他，踢了下他的小腿。
“骗人！睫毛才不会长。”
“头发不是也会长吗。”
“但是你又不用剪睫毛。”
反应倒是挺快的，大野没有占到便宜，只好悻悻闭上嘴。
不过他自己说的话也不对，班上那么多女生，没有人比松润的眼睫毛更长。
大野突然想起以前妈妈骗他弟弟是摆在橱窗里的洋娃娃，因为是最可爱的一个所以被买了回来。
说不定是真的。
“以后一定会长得比你高。”
松润还在耿耿于怀。
长得高有什么好，大野不明白，从小他就要帮松润拎书包，系鞋带，不高兴还要用画画哄他。
有一次大野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被松润摇醒。
“我是不是很麻烦？”
大概又看到什么奇怪的电视剧了，大野拉起被子把脸埋进去，懒洋洋的说：“你也知道啊。”
过了一会都没有回应，以为他生气了，大野重新露出脸睁开眼睛。
松润却抿着笑意的嘴角，故作正经的说：“那我以后只麻烦你一个人。”
“……台词？”
嗯、被看穿的松润有些泄气的点了头。
所以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大野甚至想不起是从哪一天开始，他们之间竖立起巨大的墙。
对方变得冷淡的态度，始终垂落在其它方向的视线。
若大野不主动开口，松润便绝不找他说话。
家里的事情，学校的事情，松润总是能将任何话题飞快的结束掉。
大野曾经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惹他生气，可是松润面对他时的表情又十分平静。
不是生气，生气并不是那么容易压抑住的情绪。
可是大野留意过，这种尴尬的回避似乎只针对他一个人，连父母都置身事外。
每每被留下一个生硬的背影，他真想敲开松润的脑袋看看他究竟在想什么。
“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既然都要搬走也可以说出来了吧。”
大野没有让开，皱着眉看他。
“没有。”松润干脆的说，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大野一把拉住他，力气大的松润挣了挣竟没有甩开。
终于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了：“我今天要搬家，不想和你吵架。”
是吗，大野简直气的笑起来，“我倒是很想跟你吵啊。”
大不了就打一架，虽然他们从来没有打过，但是大野对自己有信心。
松润恼怒的瞪着他。
他已经长的比大野高一点了，却因为消瘦、骨头顶在皮肤表面，整个人细细长长的，一点也没有威慑力。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最后还是松润先垂下视线。
“你想知道我的秘密吗。”
他突然轻声说。
大野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松开手。
松润却不再给他拒绝的机会，他注视着大野的眼睛。
“你还不明白吗？因为我喜欢你啊。”
大野怔在原地，一时间空白一片，竟然做不出任何反应。
没有了禁锢的松润不再看他，抓起背包毫无留恋的向门口走去。
随着大门被拉开，外面潮湿而冰凉的空气一拥而人，似乎一瞬间吹醒了大野。
他艰难的开口：“你说……”
松润转过身，平静的看着他。
“我说我喜欢你。”
“就是那种不能在一起的喜欢。”
大野站在便利店的屋檐下，瀑雨砸在地面的声音就像隧道中的轰鸣。
雨水迸溅着打湿了库脚，但是大野一动不动的盯着雨幕中的路灯发呆。
琥珀色的光芒湿漉漉的，将不停落下的雨滴都染上了颜色。
可是在下一秒又溶进冰冷的黑夜里。
他突然想起去年生日，好像也是忽然下了这样大的雨。
他把装着蜡烛的小袋子夹在外套和T恤中间，缩着脑袋一路冲回家。
才一两分钟的事，撞进玄关的时候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
所幸蜡烛还点的着。
“明明是我过生日，为什么还要自己出去买蜡烛啊。”
大野用手抹了下脸，嘀咕着抱怨。
“刚好上次小润生日用完了嘛。”
妈妈似乎看不见他狼狈的样子，喜滋滋的拿过蜡烛一根根揷在蛋糕上。
外套吸了水变得沉重，大野把它甩进洗衣篓里，又拉住后领将T恤扯下来。
光果潮湿的上身接触空气，他哆嗦着打了个喷嚏。
突然一只手拿着毛巾和睡衣递到他面前。
大野抬起头：“……啊，谢谢。”
松润却没有看他，只是说：“蜡烛很快就会烧完了。”
然后就离开了房间。
后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值得回想，那是个普通的生日。
但是想到松润，大野叹口气。
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
距离松润搬出去已经过了两个月，两个人再没有联系过。
只留下那场有些难堪的对话，这些天总是在大野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闯人脑海。
“你想知道我的秘密吗。”
“因为我喜欢你啊。”
“就是那种不能在一起的喜欢。”
短短几句话，几乎带着颠覆般的力量，让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人突然就变得陌生起来。
脸和声音还是原来的模样，但是有些东西面目全非，剥离一般的粉碎，再也回不去。
那么松润呢，大野弹了下烟灰，天马行空的想。
自己在他心中突然变质的那天，他是不是看见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说起来，松润新的住址，好像就在这附近。
家里还有几封寄给他的信件，妈妈塞给大野，让他找时间送过去。
可是上周都没什么空，一拖就拖到现在。
骗人的。
其实大野没有想好要怎样面对他。
他想或许松润也不想见到自己。
那几封信就一直装在包里。
每次大野翻东西时看见，走出车站总要多抽一根烟。
再这样下去衣服上的烟味都要被妈妈发现了。
自己真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大野想，和弟弟一点也不一样。
他掐灭了烟扔进垃圾桶，拿出手机按下“1”。
这还是当初松润亲手设定的快捷键。
大概是从滂沱的大雨中汲取到了勇气，不然怎么会明知道见面时的苦涩气氛还要撞上门来。
又或者自己也有固执的一面。
雨水顺着伞尖落在地上溢作一滩，大野用近乎僵硬的手指拨弄了一下头发。
虽然在便利店买了雨伞，但是风实在太大，依旧弄的湿湿淋淋。
松润皱着眉看他，不赞同的意见在电话里就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
但他只是让开说：“先进来吧。”
大野是第一次来。
虽然不能和家里比，作为独居的公寓倒也不坏。松润是个井井有条的人。
大野从包里取出信，他有意用伞护住左边的肩膀，现在拿出来还是干燥如常。
“谢谢，”松润伸手接过，简单的翻了两下，正想开口说什么，大野的手机忽然响起乐声。
大野接起来，是妈妈打的电话，知道他正在松润这里之后，对他说现在家里因为瀑雨停电，交通也很糟糕，不如就在松润的公寓借住一晚。
“但是……”
这真是个令人难办的建议，大野迟疑的看了松润一眼，含糊的说，“不好吧，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什么？女朋友也在吗？”
“不是那样……”
大野头疼的听着电话，却想不出要怎么说。
“那你就留下来吧。”
或许从大野的话里听出端倪，松润突然在旁边说。
大野有些吃惊的又看了看他，却无法从他平静的脸色中看见什么。
“……好吧。”大野只好顺从两个人的意思，妈妈又叮嘱他几句，然后结束了电话。
松润转身走向卧室：“你先去洗澡，我找衣服给你。”
他拿了毛巾和睡衣回来，大野看着他没有接：“你可以吗？”
松润看上去也不那么轻松，但他停顿了一下，还是说：“没关系，但是要麻烦你睡沙发了。”
大野睡的不太安稳。
那是一个双人沙发，虽然大野的个子不高，躺进去也还是要缩起膝盖。
但他原本是个很轻易就能睡着的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让他转身翻覆。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一次醒过来，感觉到有湿凉的风吹在肩膀上。
他揉了揉脸，撑起身，发现阳台的拉门开着。
大野轻轻掀开毛毯，松润好像站在那里，倚靠栏杆正背对着他。
稍微又靠近了一点，能看见微小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大野想了想，似乎是第一次看见松润抽烟的样子。
关于松润，他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也许在很久之前松润就开始防备他了。
想到这些，大野叹了下气，突然也想抽根烟。
“睡不着吗。”
大野还是开口打扰了他。
被大野的声音吓了一跳，松润回过头：“……抱歉，吵醒你了吗。”
“没有，”大野摇头，“你呢，睡不着？”
松润沉默了一会，将烟蒂掐灭在水泥台上，突然垂着眼睛笑起来。
“不该答应让你睡在这里的。”
大野怔了一下。
自己竟然已经使他动摇到这种地步了。
姿态、声音、气味、睡颜，对于松润来说全部都无法忍受。
大野也喜欢过别人，他知道那些力量。
那天之后他已经可以理解松润的冷淡和搬出来的事情，但他还是低估了他们之间被过度放大的距离。
他看着松润，黑色的刘海稍微长长了一些垂在眼尾，抿紧的下唇像凝固般生硬。
那些烟味残留在舌头上一定很苦，大野突然想到。
他抬起手揉了揉耳朵：“我们……”
松润抬起眼睛看他。
“不如我们试一试。”
那一刻松润的表情真是精彩。
虽然黯淡的月光模模糊糊，但是已经足够大野读出震惊、迷惘和难以置信。
好在他没有问出“试什么”这样的蠢问题，可是情况似乎变得更糟了。
那些情绪最终在松润的脸上转变为怒意。
“……你可怜我？”
可怜这个词太难了，大野不确定他的可怜和松润的是不是同一种情绪。
放在这里，好像不对，好像也不能否认。
大野躲不开，只好坦白的说：“我也不知道。”
他知道松润想要什么。
小时候他用零花钱买松润喜欢的水果糖，但是现在松润想要的东西已经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抓在手心里递过去。
松润凝视着他，虽然还不满意，却迟迟没有说话。
也许这个问题不适合在半夜讨论，周围看不清楚的颜色总会让人被错觉迷惑。
大野胡乱的摆了下手：“就这样吧……你考虑一下。”
他重新回到沙发上，拉起毛毯躺下。
只站了那么一会，膝盖都被夜风吹凉了。
后背紧靠着沙发的靠背有种安全感，仿佛陷人一片柔软的羽毛，大野安静的睁着眼睛。
确实是、太难了。
他听到松润从他身后走过去，客厅的另一头被点了灯，微光沿着地板流淌到大野的脚下，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
困意突然就缠绕上来，大野打了个哈欠，又往毛毯深 处缩了缩。
很快水声停止，洗漱完毕的松润关上灯，整个房间再度漆黑又浑浊。
大野闭着眼睛，可是这一次松润的脚步声在他背后停了下来。
等了一会什么都没发生，大野奇怪的翻了个身，自下而上的看他：“怎么了？”
“你要表……”松润压低的声音显得很挣扎，“去床上睡。”
大野没有说话。
他也有些困惑，然后给了松润十秒反悔的时间。
但是松润没有。
大野只好抱着毛毯撑起身：“你没想好的话不用着急。”
“是你说试一试。”
松润针锋相对。
到底是谁暗恋谁，大野暗自对松润的倔强撇了下嘴。
不过他将话咽下去，顺从的抱着毛毯和枕头跟在松润身后走进卧室。
那是一张双人床，足够两个人的空间，然而在他们躺好之后，大野还是感觉到了松润的紧张。
说不定还是失眠。
但松润本来也睡不着，大野觉得他并不吃亏。
这样折腾了一会，大野真的有些困倦。
半梦半醒间他还在思考用不用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尴尬，松润却突然说：“你可以转过去吗？”
大野觉得松润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柔软的语气对自己说话，或许是怕瀑露什么。
他的恐惧太多了，不知道这些年一共藏了多少。
大野按照他的要求翻了个身，然后感觉到松润的额头蹭过来，小心贴上自己的肩胛骨。
“晚安。”
那是从脊椎中传来的声音，温暖的顺着血液涌过身体。
“晚安。”
大野闭上眼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