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lluloid Kane】
你是在新宿附近的一家烤禸店里捡到了他,那位大眼睛笑容迷人的先生,他已经独自吃完了烤牛舌,喝空两罐啤酒,看到你便笑着招手邀请你坐下一起吃喝。你不知道为何在快要人春的天气里他还乐衷于坐在如此油腻的小店里吃油腻的事物,不过他看起来非常开心,眼角有笑纹,浑身上下散发着温暖的人间烟火气息。你拦下他想要继续点单的手,收获了一个茫然不解的眼神。他似乎在用目光无声地谴责你为何组织他继续享用烤禸和啤酒的愿望。你想说翔君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但接下来的确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等待你们去完成,所有的工作都被你们在白天紧赶慢赶做完了,而夜晚是属于你们自己的,单身老男人的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帷幕。
你在犹豫要表请他去你家看电影,你手里的牛皮纸袋子里包裹着一张全新的DVD碟片。那并非什么时下热门的话题电影,不过是很早但很经典的黑白老片儿,前不久私下里闲聊时对方跟你提到过的。他说他很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一部他在少年时期观看过后无聊得快要睡着的电影却一直被奉为百年经典,他看过一些影评说这部电影就是要多看几遍才能体会出那种如遭雷击一般的伟大精妙之处,仿佛剥开重重乌云看见了上帝。樱井翔也想体会一下活着看见上帝的感觉,但又提不起一个人回顾发霉老片儿的兴趣,这个计划就这样长久地被搁置了下来,而你却默默记在心里,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跑到音像店将这张碟片买了下来。但此时你想邀请的那位观影人对烤禸的兴趣显然要大过对见上帝的兴趣,就算此时被店内热腾腾的烟遮住了脸,你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想象出那他一说起食物就两眼放光的糟糕模样。十几年来他的发色由黑变到金色再变到栗色最后回归黑色,脸颊肿了瘦瘦了又肿,唯有对食物的热忱从未改变过,几乎可以成为别人描述他的一个刻板印象。
时间其实还早,你于是陪他又吃了盘禸。
樱井又开了两罐啤酒,他修长的手指做着拉开拉环的动作有种说不出来的利落好看,用力的时候可以看见他手背上的手筋,条条分明,是某种淡蓝色的脉络。他把其中一罐递给你,你接过喝了一口,大冷天在热乎乎的小店里吃着烤禸喝着冰啤酒有种说不出来的快意。樱井看着你的表情眼底氲满笑意,他说:“你知道吗,读大学的时候老师跟我说过工人阶级就是每天花三个小时喝啤酒的阶级。”
你常常发现他的很多话都令你感到不知所云。
他又说:“大学里选修社会学的时候,我就很讨厌布迪厄那个老家伙了。”
布迪厄是个卑鄙的骗子,在樱井的大学时代,他试图向还是个懵懂小本科的他证明自己脚下的那条路并非自己真正应该走的那一条,用阶级和文化的符号绑架他,把他与自己注定要相依为命的人和注定要为之燃烧热血的事业阻隔开来。你知道每个大学里总有些令人感到不愉快的眼高于顶的家伙,他们习惯性地看不起身边每一个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上课的时候,他们就拿布迪厄的理论来嘲笑他。
“后来呢?”你把一片烤得滋滋作响的五花禸递到他的盘子里,他从善如流地吃掉。
“后来?后来我写了篇痛骂布迪厄和他的理论的论文,结果得了个低空飞过的分数。然后我就了悟了,意气用事果然是行不通的。”他耸耸肩膀。
关于岁月这东西的好处,你们一致的想法是,任何在当年觉得无法忍受的琐事,经过近十载的沉淀,便都成了可以在饭桌上和朋友分享的无伤大雅的笑谈。樱井翔已经不是激进少年了,你也不再是。理想和原则依旧整齐地码放在那里,但你们已经都过了激进的年龄。
你在他终于吃饱喝足正在满意地舌忝 舐嘴唇的时候把牛皮纸袋里的碟片拿给他看,并提出到你家一起观看碟片的邀请。他犹豫地皱着眉头看着包装上黑白相间的40年代的老男人,似乎早已经忘却自己曾经制定过的观影计划,对他而言这的确不是一部能够令人提得起兴趣的电影,对你毅然。不过你就是想找个借口和他过一个属于老男人的悠闲夜晚,看什么对你而言并不重要。你对他承诺你家里有备好的红酒与点心,于是他便爽快地一口答应了,倒是不知道是去看电影还是去蹭吃蹭喝。
你们走出烤禸店,跳上他停在某个地下停车场的车,朝你家的方向驶过去。夜幕深沉地从头顶倾斜下来,大颗的雨点亲口勿着车窗玻璃和大地。你要求把暖气调大一些,他扭头看了你身上略显单薄的衣服,把暖气开到了最大。广播里的流行音乐电台播着你们的新歌,你看到他嘴角往上弯成一个愉快的弧度,手指跟着电音的节奏一点一点轻轻敲打着方向盘。忽然他毫无征兆地扭过头又看了你一眼,跟你的眼睛对视上。你未免被吓了一跳,但你们都不是十几岁容易害羞难为情的少年,于是你也咧开嘴给了他一个洗净铅华的单纯的笑,质朴得就像最初你顶着包子脸屁颠屁颠跟在你恋慕的那个小前辈后面。
这仅仅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休闲夜,但你们两个都高兴得像是明天就要放长假的中学生,手挽手一起奔向电影院看一场午夜电影,但为什么是《公民凯恩》这样一本正经的片儿?要是爱情片儿该多好。你有些懊恼地暗想,同样是黑白老电影,当初在音像店应该挑旁边那张《罗马假日》才对。
你的那位瘦高瘦高,笑起来看不见眼白的同事曾经跟你说过,在和他的恋人交往之后,他渐渐变得似乎也不怎么爱出门晃悠了,在属于老男人的夜晚里,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和他那位有些猫背的恋人一起窝在家中的沙发里看电影或许打游戏,在寒冷的冬夜像两只互相温存的小动物一样依偎在一起。这原本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闲谈,不过这个属于恋人之间的温馨画面不知道为什么就牢牢地被镌刻在你的心里,在坐着樱井的车回自己家的时候,又清晰如初地浮现在脑海中。他也渴望什么时候能够和某一个人互相依偎在温暖的毯子里,头挨着头看一场无聊的电影打发空闲的夜晚。当然,如果那个人是樱井的话,他就没什么遗憾了。
一整天都没有人在的公寓有种空荡荡的冷,你忙着去把暖空调打开,又对他光着脚踩在冰凉地面的行为进行了强烈的谴责,他吐着舌头一边说小润果然还是这么龟毛,一边接过你递来的棉拖鞋穿上。你去放碟片,他盘腿坐在沙发上半垂着眸,用一张不知道从何处翻出来的羊毛毯子把自己暖绒绒地裹起来,毫不留情地霸占了沙发大半的位置。来晚了一步的你只好去和他挤,一开始你还在犹豫两个老男人肩并肩头挨着头挤在一张沙发上看一部60年前的电影会不会太微妙了点,但很快这个念头就在电影开始不久、他自然而然地把头搁在你的肩膀上而消失殆尽。
电影很长,你们甚至都没有开那瓶备好的Moet&Chaton,但却一口一口将点心分食完毕,吃的太饱的后果就是容易犯困,电影放到一半他就在你肩膀上安定地睡着了,你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心却不知道飞去了哪里。你喜欢了那么久的人就这样在沉睡在你的肩头,胸腔平稳的起伏像温暖的潮汐,他依偎着你就像一只小动物依偎着它的伴侣。也许是最近工作真的比较忙,也许是还未从索契的时差调整过来,熟睡中的樱井的脸卸下了一切毕露的锋芒,透着一种宁静的幸福感。暖气开得很足,在他的脸上蒸出淡淡的嫣红色,你甚至觉得电影里那个Rose Bud是在形容你喜欢的人的脸颊,而不是凯恩先生对他童年的追思。有那么一瞬间,你无法抑制地想起相叶曾经向你描述的那个画面,那个和爱人在寒冷的冬夜里依偎在一起的画面,难道不就是现在这个温柔的时刻吗?
某种发酵了的情愫的催使你微微偏过头,亲口勿了那双丰润的唇。
那是一个轻盈得接近于无的口勿,但那的的确确是一个口勿,你砸吧了下嘴唇,在唇间尝到了点心的香甜气味。你就这样傻笑地度过了电影的下半部分,在屏幕上开始播放片尾时,你忽然低声说,翔君,不如以后我们都这样一起过周末吧。
你本来没有打算等到熟睡之人的回应,不过当电视机彻底沉默下来时,你却听到了低低的一声,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