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舞驾二郎站在二十五楼窗边。执一杯酒.
手腕晃动,酒液摇曳。
他瞟一眼窗外,人夜的城市大街上人来人往。自己所站的高度,每个人显得格外渺小脆弱。
有人在街面上驻足,抬头向上,不知看向自己还是星点。
然而对方看不清他,他也看不清对方。他们之间的距离像一道纵向沟壑,或一架台阶无数的天梯。从最下面一级爬上来,爬上来。直到最上面一级。
他抬起头,望向同一片夜空。
城市太繁华。光污染将所有星光闪烁的资格占尽,侵略一般宣告所有权。
攀爬的过程或辛酸难过,或风光无限。爬到最上一级,看到的也许并非当初夜空,而是无数迷雾升腾。
人生就像这样。
无人知道何时开始或结束,所有人都只在拼命攀爬属于自己的梯子。
他也有想要的东西。
舞驾二郎啜了口酒。嘴唇边缘被红酒深沉颜色染透。
从小到大,一直在身边而不得。
这也令他无时无刻不更想要。
舞驾二郎是个好看的人。
他有种高雅而不冷傲、接近书卷气的古典气质。尤其是他戴一副银边眼镜的时候。即使在如此喧闹的庆功宴,也可以从人群中将他一眼认出。
是晚,他穿得得体斯文。丝绒蓝衬衫,黑色礼服。口袋里怀表的银链在水晶吊灯下闪烁夺目。周身衣服皆质料上乘。
他看一眼身旁谈笑风生的众人,嘴角掠过一抹笑。
世界上为数不多几个地方最能体现世间丑态。
舞会是其中之一。
他不喜欢游走在这种充斥虚情假意的地方。但也不排斥。
因为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也是他不能失去的一部分。
赞助商拥着几位高挑女性,笑着向他招手。
舞驾二郎微笑着点头回应,迈开脚步,从容走向那些面具。
“舞驾君,介绍一下。这几位是我们最近发现很有资质的演员。”
赞助商话语殷勤,连连拍他肩膀。二郎礼貌地一一颔首。
女孩们打扮得过于成熟,穿着华丽晚礼服。庆功宴接近后半,她们妆已略残。微笑时闻得到隐约酒气。看得出,也是那些从下往上攀爬的人中一员。
“这位是舞驾二郎。导演中的红人,制作人的新宠。业内最有才华的脚本家。”
赞助商滔滔不绝,口若悬河,频频向对面几位新晋女演员使眼色。
二郎站在他们中间,听这些互相恭维的对话,甚觉无聊。中场还要扮作理解赞同,频频点头称是,交换目光,彼此微笑,虚伪至极。
他有点想回家。
他宁愿回家,和家里另一个人待在一起。
看他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抱着垫子笑软了腰。或者早晨醒来,看对方站在洒满清晨阳光的客厅里,在扯满线绳挂满照片的迷宫中来回踱步,皱着眉头苦恼孰去孰留。
他靠在门边,看对方轮廓被升起的阳光一点点勾勒。那人只穿一条短库,一件白色T恤。
T恤是紧身款,服帖地包裹着那身体。小腿,腰腹,胸膛的流线。脖颈,下巴,脸庞,蓬乱的头发像要融化在光中。
风拂起他的发丝。淡且微香。
轻飘飘如一缕尘烟。
“……舞驾君?”
肩上传来的力道将他拉回现实。
“什么?”
他抱歉地举了举酒杯,脸上重新挂回笑容。“抱歉,这几天干赶工,有点累。”
“我刚才说,以后若有合适的剧本,别忘了提携一下几位新人。”
赞助商转头对站在一边显然人行不久涉世未深的几个姑娘扬了扬下巴,她们才好像被上了发条的木偶一样,重新绽放容颜,对着二郎巧笑倩兮。
“大家都是老关系。”
“有机会一定。”
二郎将手中酒杯奉上,礼节性回碰了赞助商和几位女演员的杯壁,点点头转身走到一边。
穿过互相之间仿佛有说不完客套说辞的众人,他随手将酒杯放进侍者手中的托盘,三转两转,走进洗手间。
打开水龙头,捧了冷水泼了泼脸。
没有擦干,他撑着洗面台的大理石面,对着镜子抬起头来。
镜子里出现一张年轻的脸。
端正而苍白。
就像他这些年忐忑而不能言说的青春。秘而不宣的感情。
仿佛已经快撑破他,让这具身体裂开。
微微打开洗手间的门,可以看到舞会会场里灯光已经暗下来。导演致辞结束后,降下投影仪。投影仪上开始播放他写脚本的大HIT电影片段。
漂亮的主角们正在他面前抵死缠绵。陌生的邂逅,激烈的碰撞。完美的化妆,灯光,角度,台词。
赏心悦目,令人神往。
二郎抹把脸。一掌冰凉冷水。
而门外屏幕上的情节却越来越炙热,大胆到令人移不开眼睛。
一屋子观众都盯住屏幕,屏息静气。
整个会场异常安静,掉落一根针都能听到回声。
仿佛一种沉睡多年,等待被打破的禁忌。
二郎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喉结上下滑动,像要把什么感情努力压回腹中。
就在这时,礼服外套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卫生间本来隔音,但他打开一条门缝,自然有隐隐铃声流泻出门外。站在卫生间附近的几位客人转过头来,原本怒目而视,然而见是舞驾二郎,又赶忙换上一副赔笑脸孔。
二郎打个手势赔个不是,转身关上门。
他瞟一眼来电人的名字,用力盯着手机,像要把那屏幕灼出一个洞来。
禁忌主动打来电话。
他不得不应答。
“喂?”
二郎按下接听键,自己的声音空洞地回响在洗手间。他索性扯松了领巾,后背靠上墙,松了口气。
“喂?”
熟悉的人声传来。“哥?”
禁忌的声音像是不切实际的梦境。如冬日里破云而出的阳光。或是夹杂着汗水味道,夏日蝉鸣。
二郎闭上眼睛。
对方本在电话那头,却好像已站在他面前,看着额发尽湿的自己,浅浅微笑。
他艰难地发出声音,模糊咕哝一声。“什么事?”
额头上流下水线。渗过睫毛,沾进眼睛里。
眼前仿佛罩上云雾。
一片一片,层层叠叠,看不见另一端。
“没什么……”
对方犹豫了一下。
二郎可以想象自己的弟弟坐在沙发里,看看电视,喝了罐啤酒,因为并没有特别想看的节目,所以不知不觉就睡着。小憩了一会儿醒来,不见自己,于是迷迷糊糊地一手抓过电话一手揉眼睛。
“很晚了,想问你怎么还不回来。”
他的声音黏而轻软,如一直未月兑孩童稚气。
二郎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听上去正常平缓。“我在工作。”
“要我等你吗?”
对面传来拖拖拉拉的声音,然后是开门声。
应该是弟弟在屋子里趿着拖鞋,从客厅走向卧室。
“不用了。你先睡。”
“那你……”
他听到弟弟把身体重重摔上床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他闭上眼睛,想象那具身体深陷在床垫里的样子。白色床单包裹住他的肌肤,枕头和织物亲口勿起他的眼角。
手指尖仿佛窜上一股尖刺电流,将二郎再度拉回现实。
“今晚回来吧?”
他听到电话那头那个人声调里带着不确定,隐隐掠过担心的口口勿,却又很快用漫不经心的情绪掩盖。
二郎无声地笑起来。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电影庆功宴,工作场合。外面全是合作伙伴,赞助商,合伙人,导演和演员。而自己此时却躲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拿着电话,只是听着声音,就克制不住地对弟弟产生幻想。
“可能回,也可能不回。”
他顿了一下,故意让声音显得和洗手间的装修风格一样坚硬冰冷。
“别等我。”
啪嗒。
对方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应该已经十分生气。
二郎看看手机上显示刚才来电人的名字。
舞驾三郎。
和他的声音一样。
对自己而言,就连这个人的名字,也同样是禁忌。
他摇摇头,伸手拽了张纸巾,擦干净脸上额上的冷水。
再度打开门时,面前人人都盯着投影屏。举手投足表情神态都已似戏中角色,仿佛被电影同化。
大概统统都有职业病。
二郎看着那些背影,将手机塞回口袋,抿了抿嘴角。
于是他迈开腿,再度投身进了那片酒香鬓影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