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相叶一边开始了就职活动一边继续着森川那里的咨询。时光从严冬流转到暖夏,明晃晃的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相叶赤着脚,穿着柔软的棉布长库,V领的T恤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露出漂亮的锁骨。他靠着落地窗坐在栗木地板上,背后靠着一个很大的豹纹靠垫,手边是一杯拿铁,和一堆漫画书。
记得去买这个靠垫的时候樱井眉毛都竖起来了说这个不行,和家里家具的设计太不搭了,他笑得前仰后合说翔ちゃん你家里根本就没有“设计”这种东西吧!樱井一伸脖子反驳道你凭什么这么说,然后相叶歪着头笑着看着他,欠揍地一耸肩,凭我是设计师?
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来,然后视线移开了手上的JUMP。
樱井翔坐在对面的书桌前,老头衫一样的白背心贴着他的背脊,凸显出两块蝴蝶骨和脊椎的曲线。键盘的敲击声仿佛在讲诉着他的思想,快速流畅,或者是磕磕绊绊。
很奇怪,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就觉得可以安心,飘移不定的灵魂也可以渐渐沉淀下来。相叶愣愣地想了会,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毕竟那可是樱井翔,可靠的,成熟的,值得依赖的,交往过的人都会知道,没什么特别。
可是他对自己来说,又真的是特别的。
他很爱麻衣,他愿意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剩下的人生,所以当他觉悟到这点时,毫不犹豫地求了婚。他以前和大多数男人一样,觉得承诺什么的家庭什么的是很麻烦的事情,但是当爱情真正来临时,他突然意识到一切其实很简单并且顺理成章。
所以当他在医院看见死去的麻衣时,震惊、悔恨、愤怒、不甘……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张网,上面全部都是细小的倒刺,死死包裹着他,刺人他的每一寸肌肤,那种剧痛感让他说不出话也叫喊不出声音。然而渐渐的,那种感觉都消失了。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他几乎都没有了记忆。他只能依稀记得那种无法呼吸,被死死摁在水里的窒息感。
他站在倾盆大雨里,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大脑里一片混沌,反身寸性地想要去抽烟。他听不见声音,眼前都是些混乱的色块,像是上帝不小心打翻了颜料桶。那时候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也快要死去了,直到他听见了一个声音——那是他的名字,有人在喊他。
他转过头去,眼前纷乱的色彩渐渐稀释淡薄,雾一般散去之后,他看见了他的脸。他举着透明的伞,有些潮湿的流海贴在额头上,眉毛蹙着,嘴唇因为chuan_Xi而微微张着,一贯温柔的眼里都是紧张与担忧。
那是樱井翔。那是救了他的樱井翔。
现在想起来那不过是一次巧合,但是这也是一个既定事实不可替代。
他和森川说起过这个事情,森川说这是他心里的某种象征,被救赎的证据一般。他没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森川只是笑了笑说他迟早会明白。
而噩梦的次数也在一次次减少,但是那模模糊糊的梦境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他知道自己无法忘记麻衣,他永远都不会,她是他用心爱过的人,她也值得一切最好的纪念,但是他不知道什么是释怀,什么是背叛。
每次他去看望麻衣的父母,站在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着她曾经看过的风景,那种哀恸就会铺卷而来,毫不留情。
幸运的是他还有个地方,能让他避开这种苦楚的回忆,躲过那残忍的侵袭。
他和樱井翔住在一起时很少争执,有分歧的地方总是用幼稚却有效的方式解决:抛硬币来决定谁去倒垃圾,或者猜拳决定这个星期谁先用洗手间。樱井在就职上也帮他很多,毕竟是做到管理职位的人,对待事业的眼界和深度都让他从心里佩服。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盘腿坐在椅子上,转着手里的原子笔指着试卷上一个红叉叉问樱井翔:
“这个?这不是天堂的意思吗?”
“不是……这个是Haven,天堂是Heaven,少了一个e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哦。”
“啊啊……英文好烦!”
“日文不也一样嘛……少了个e的这个单词是避风港,安全场所,隐蔽之地之类的意思……”
“哦……意思也微妙的有相似呢,不过还是不一样啊。”
说完这句话之后等了半天也没有听见樱井反应,抬起头来时看见他深深地望着自己,那双眼里的情绪复杂而深沉,让他突然觉得心慌。
“怎么啦?”
“别说话。”
“……”
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看着他慢慢靠近自己,甚至能感到那温热的鼻息。他的眼神专注到似乎要在他身上穿出一个洞来,没有办法去对视,只好看着他的鼻,他的唇,他嘴角那柔软的弧度……
一时间,心如擂鼓。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面前的人猛地坐直了身体去接了这个电话。
“是,是的我是樱井翔……嗯……我明白了……”
不知道他怎么了,更加奇怪的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他打完电话之后立刻就问了他,“刚才怎么了?”
“没、没有……觉得你好像有根睫毛断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松了口气。
“哈?翔ちゃん到底在注意哪里啦……”
“抱歉,我们继续。”
只是那天晚上,他梦见了麻衣。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她说过的,十三岁的时候就想要的式样,收拢的下摆像美人鱼一样。她坐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而他站在下面,想要爬上去,却怎么都不行,坚硬的岩石磨擦着他的手掌,鲜血淋漓。他大声呼喊着,想让她下来,她却只是不停地哭泣着,然后她在一瞬间碎成了粉末,随着呼啸而来的飓风变得无影无踪。
他去问过森川这到底代表了什么,森川回答说梦境并没有确定的预兆或者象征意义,只是让他表有负罪感。
相叶以为今后的生活就会一直如此平凡而安定,为了生存忙忙碌碌,然后在间隙里获得一些细小的快乐,却没有想到无意中知道了樱井的秘密。
那天离开咖啡店之后,相叶一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夕阳在天边缓缓沉下,整个城市都浸在了昏暗的日光里。街边的妈妈牵着刚放学的女儿的手,女孩子戴着黄色的帽子,背着书包却还一蹦一跳的,白嫩的小手里抓着手工课叠的纸鹤,兴奋地递给妈妈看,露出了白白的虎牙和天真无邪的笑容。然后她们一同走向了对面的街道,一位年轻的父亲正在等着她们。女孩子松开妈妈的手,向着爸爸飞奔过去,然后他用力抱起了女孩子在怀里,亲了亲她粉扑扑的脸颊,然后牵着妈妈的手,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他心里一阵绞痛,因为他再也不会拥有这一切,却没有想到,樱井在另一个意义上也不会拥有这一切。
比起震惊,更多的是难过,还有迷惘。他努力回想起樱井的一举一动,却发现他几乎是滴水不漏。他所知道的樱井翔,对待任何人的态度和礼仪都是毫无挑剔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简直无法想象樱井要隐藏这件事会有多辛苦。
双手揷在口袋里,相叶低着头慢慢走着,影子在身后被拉得细细长长。
有个疑问挥之不去。那就是樱井对待麻衣的态度,那种有些反常的,一再邀请他来自己家却拒绝的事情……有没有一点点可能,是因为自己?
他在离开咖啡店之前,犹豫地问了森川。
“森川医生,翔君有没有和你说过……他和我之间……”
“很抱歉我没法回答你,想要知道答案的话,你必须自己去问他。”
绞尽脑汁也分辨不出哪些是玩笑哪些是暧昧,反而是这么纠结的自己显得很可笑很奇怪。
不知不觉走到了樱井会社附近,过斑马线的时候他看见了樱井翔。他显得很着急,眉毛拧在一起,紧紧抿着嘴唇,也顾不得周围的人群,失去了平时的游刃有余,用肩膀推开了前面的人,几乎是跑了起来,黑色西装的衣角翻卷,领带在风中飞舞。
就是这样的表情,这样奔跑的姿态,这样的一个画面,定格在了他的眼里。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胸口又疼了吗?还是……”樱井的语速很快,然后手腕就被他握住了,他掌心的温度仿佛顺着血管一路攀沿,然后烧的心脏都灼热起来,里面仿佛装了滚烫的岩浆一般。
猛地甩开了他的手,不敢去看他的脸,只能垂着眼看着地上。
“……相叶?”
整理了一下心情,努力装作没事的样子笑出来,“对不起稍微有点事情……我们去吃饭吧。”
一路上心不在焉,不明白自己刚才那是怎么了。到了居酒屋之后刚坐下来,樱井就出去接电话去了,也总算可以喘口气。
摆弄着面前装着冰块的杯子,看着菜单也一点都没有食欲。扶着额头,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想到了之前他问森川的一个问题。
“要怎么才能知道自己已经痊愈了?”
“对你来说……感到最难过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应该说经过那间房门的时候吧……每次看见那扇门想着那扇门背后,总觉得她还在那里……那毕竟意味着我和她的家……”
“那么,等你能舍弃这套公寓的时候,我想你就做好了向前走的准备。”
樱井迟迟没有回来,相叶忍不住拿了外套穿在身上,走出店门去找他。
“翔君……?”
面前的人安全通道的拐角处,黑暗笼罩着,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那被千钧压着也挺直的脊梁,此时疲倦地弯下了。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樱井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说得上是冷淡,让他心里忽的一凉。
“……森川医生和我说了之前你去咨询的事情。”
“觉得吃惊吗?”
“有点……虽然翔君交往的次数不多但是……”
“但是也从来没有和男人交往过是吗?”
樱井突然这么直接地问,相叶有些无所适从。
“是的,所以完全没想到……”
“不想知道原因吗?为什么没有和男人交往过的原因。”
像是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疼痛而晕眩。
——你想说什么?没有和男人交往过的原因是因为你喜欢对方而被对方拒绝了吗?这种事情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至少现在不想知道。懦弱地只想维护现在的平和,不想发生任何改变,原谅我吧翔君,这只是自我保护的本能。
“我打算把那套房子卖掉,在那之前我不想知道。”
“卖掉?”
“是的。但是现在还不可以……”
面前的人在长久地沉默,似乎有些失望。但是他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了,他已经承受了一次离别,他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去吃饭好吗?我们两个都出来了,服务员也很困扰呢。”
“好,走吧。”
樱井正要站起来,却膝盖一软又要坐下去,那一瞬间他伸出了手,碰到了自己的掌心。又是那种灼热,燃烧了掌心的纹路。来不及思考就缩回了手,而樱井狼狈地又跌坐在了地上。
回过神来之后立刻伸出手,可是樱井却收回了手。
相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他知道有什么正在发生着,他非常困扰却也不愿意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他小心翼翼的,避开一切与樱井可能的肢体接触,不想再有那种灼热感,就努力把自己缩进一个壳里,只露出眼睛来,看着他的一切,看着他在身边,才能感受到些许的平静与安心。他不贪心什么,只希望这样就好了。
而在梦里,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那种横亘在自己心里的,横亘在他和麻衣之间的,那痛苦的根源是什么。
是注定的背叛。
他不可能永远守着她的记忆过下去,他看着朋友们看他时关切的眼神,看着父母一夜之间憔悴了的脸庞,他知道他总要跨越过去,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他变得敏感和毛躁,也在害怕和恐惧。他知道总有一天樱井会离开他,就像麻衣那样,就像所有人那样,其实没有人在他身边真正停留过。每次他都以为能得到长久的东西,总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被打碎了。
可是他从来没有预料到的,是现在这个樱井翔,这个覆在他身上,捏着他的下巴,用力口勿着他的樱井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