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 凄惶月2010/9/28 1:52:00
二宫和也用手帕掩住口鼻,皱着眉头看着那具挂在树上的尸体。
尸体被勒住了脖子,全身已被烧焦,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在他微张的口中,揷着一支红莲,诡艳至极。
二宫旁边的大理寺正指挥着手下把尸体放下,即刻就有仵作上前查验起来。
相叶雅纪扯了扯二宫的袖子:“别看了,我们走吧。”他一直别着脸,神色极其难看,像是随时都会吐出来。
二宫和也推了推他:“你就那么点出息了,我还有事要问呢。”说着他也不再理相叶,走到了大理寺正身边。
“二宫公子。”大理寺正向他简单点了点头。一边仵作用白布包了什么东西递了上来,大理寺正小心接过来看了看,那是一块制式简单的铁牌,上面镂了“鸣珂”两个字。
大理寺正早已料到般差人把铁牌收好,叹了口气:“果然,又是那个鸣珂班的人。”说着,他向仵作努了努嘴:“这个又是怎么死的。”
“回大人,这人先被浸了水的皮绳勒住脖子,水干之后,皮绳会慢慢勒紧,使人窒息。但他最后,是被烧死的。”
大理寺正听得有些糊涂起来:“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回大人。简单来说,就是经历了窒息的痛苦后再被活活烧死的。”
“手段竟如此狠辣,当真是无法无天了。”大理寺正的怒道:“把这周围给我好好的查!”
二宫和也看了一眼四处翻找的兵士,小心翼翼赔笑道:“不知大人究竟有了眉目没有,您也知道,我们这些人喜欢四处寻些乐子,现在搞成这样,人心惶惶,谁都不敢出门了。”
大理寺正长叹了一声,低声凑到二宫和也耳边说:“二宫公子,这已经是这个月死的第三个了。不瞒你说,我们根本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摸着。今天晚上怕是要实行宵禁了,各位公子还是忍一忍吧。不过,你们也不必太担心,看这凶手的样子,是直冲着这鸣珂班来的。诶,那鸣珂班我们都查问过,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知道那群人是倒了什么血霉。总之,一切小心为妙啊。”
二宫和也谢过了大理寺正,回过身找相叶雅纪。后者站的远远的,哭丧着一张脸。
二宫恨铁不成钢似的给了他一个爆栗:“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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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支离的树影和黑沉沉的建筑的轮廓看起来如同潜伏的异兽一般,散发出让人不安的气息。
泷泽秀明凭窗而立,眼神深远:“这么说,大理寺那边什么结果都没有?”
二宫和也点了点头:“至少不会有太多线索。你那边呢,锦织先生被问过话了吧?”
“这倒没有什么问题。我也查过那鸣珂班了,身家很清白。”
“你查过了?”二宫的声音里似乎含了些深意,泷泽秀明从窗外慢慢收回目光看着他。
二宫没有回避泷泽的眼神,继续说了下去:“依我的意思,既然不是冲着你来的,也没有牵连到观月楼,这事就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泷泽把视线重新转回窗外,恍惚间他想起那抹白衣的身影,他在他脑海中轻盈的舞着,就那么旋转着旋转着,离开了他的视线。
良久,泷泽秀明重新回过头来,很平静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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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都,五月二十一。
亥时的更声刚刚打起,因为实行宵禁,整个都城显得比往日安静了许多。唯有清华池边的一圈灯火依旧通明,照亮了停泊在码头边的船只。
这些夜航船只,从清华池起航至相连的扶南渠,一直顺流而下,便可到达贯通东西的通济河。
此时一艘官制的楼船慢慢起了帆,驶离了码头,然而它却没有去往扶南渠,而是在清华池中心停下了。
船楼之上的一间房间里,带着兜帽的女人从窗内遥遥的看着临岸的水面上倒映的火光。看了一会儿,她向对面坐着的男子开口道:“东山先生不再考虑了吗?难道我们的合作就真的就此终了?”
“东山既知命不久矣,已无力再为夫人所用了。”东山纪之淡淡回答。
“你是不相信本宫的能力吗?当日本宫既然能给你们正当身份,保你们在元都行事无有闪失,今天也能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东山纪之摇了摇头:“夫人若是明白对方身份,就不会这么说了。”
“哦?”女人略略提高了声音:“那你是知道对方是谁了?”
“恕东山无可奉告。”不等女人再说什么,东山纪之已经站起身来:“之前蒙受夫人恩惠,东山也都一一报答,如今,我与夫人两不相欠,奉劝夫人表再管这件事了,以免惹祸上身。”
女人长长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扣在桌面上,她的表情掩在兜帽之下,看不真切,却明显可以从声音听出她的恼怒来:“好,很好。来人啊,送客!”
东山纪之也不再看她,他理了理衣袍,随应声而来的侍从下了船楼,乘了放下的小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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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纪之从小船上下来,刚上岸没走几步,一股强烈的不安就像一直冰冷的手摸上了他的脊背。
他不动声色的把手藏在衣袖中,停下了脚步。
在东山纪之面前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靠着一个身量不高的身影,像是个少年的模样。
那少年慢慢从树下的阴影中那个走了出来,他的左手里拿着一支鲜红的莲花,像是极其无聊般用另一只手一瓣一瓣撕扯着。
他向前走了几步,像是才意识到前方有人般停了下来,向东山纪之绽开了一个笑容:“师兄。”
那笑容很是天真可爱,东山的身体却本能的紧紧绷住,修长的手指按在袖中的三根丝弦上,但却不敢贸然出手。
东山没有见过面前的少年,但他手中的那朵红莲他却再熟悉不过。
“师兄一定没有见过我吧?也是,师兄叛出的时候是十年前,那时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少年自顾自的说着,似乎很开心的模样:“但我却很清楚师兄你呢。主母总对我说,我和你很像,说不定会和你一样厉害。”
“师兄你看,”他慢慢从身侧抽出一把剑来,那剑剑身极窄,光芒黯淡,隐隐透着暗红色:“主母把从前你用过的莲火送给了我呢。”
少年的话音刚落,三道银光猛然从东山纪之袖中弹出,直取对方的面门和胸腹。那少年如同鬼魅一般向后错开一步,那三道银光堪堪在他面前势竭,软软向下落去。另一边的东山纪之的速度同样快的惊人,他捞起那三根丝弦,横抽过去,身体同时向前飞掠而去。
突然,东山纪之一下子撤了力量,定住了身形。他的样子十分奇怪,似乎被无形的牢笼困住般不敢动弹。
少年拍了拍手,笑着说:“我以为师兄离开太久都忘了隐蛛丝这种东西呢。”说着,他把手中的莲花在东山纪之面前挥了挥,那莲花顷刻间便支离破碎,轻轻的落在了地上。夜色中仿佛有细细的光闪了闪,待要人去细看却又没有踪影了。
少年看了看僵立的东山纪之,笑容渐渐变成了不满的神色,他瘪了瘪嘴道:“不过,师兄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你心中畏惧,所以出手太慢,又忘了防备我布下的蛛丝。看来离开‘茕冢’的你,竟是学会惧怕死亡了啊。”
他复又甜甜的笑了:“不过师兄你放心,我今天不会杀你的。元都这里很有意思,我想多留些日子。所以,我们一个一个慢慢来过。”
东山纪之觉得自己的血液一分一分的冷了下去,他低声道:“鸣珂班里不过都是些寻常戏子,与‘茕冢’并无瓜葛。”
少年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可是主母说,找到了师兄要好好的罚你呢。师兄也不必着急,最后总会轮到你的。”
他绕着东山纪之走了一圈,挥剑向虚空中斩下,空气中却传来了金铁相击的声音:“好啦,今天就这样吧。”
少年向一边让去,做了个请的手势:“师兄今天也不用再动手了,你这个样子,打不过我的。”
“啊,对了。”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般叫住了一步一步退开的东山纪之:“我叫三宅健,师兄一定要记住我啊。因为到时候,我会亲手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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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9 凄惶月2010/9/30 0:29:00
又是黄昏时分,今井翼默默的倚在墙角,风里送来淡淡的琴声,他听出那是《怀暮》,不由的抿住了嘴唇。
园子的门口聚了一群人,正与守在外面的禁军争执着什么。几天前大理寺的人和禁军就将戏班所在的归梦园整个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随意进出,但仍旧每一天都有人离奇瀑毙。
有好几次今井翼都差一点能捕捉到对方的踪迹,却总是功亏一篑,对方的设计和出手都极为精妙诡异,让人防不胜防。
琴声依旧不高不低的响着,今井翼凝神听着,心忽的猛然跳了一下。原来是曲子中有一个音节竟弹错了。
在今井翼的记忆中,东山纪之从来没有弹错音的时候,他永远是镇定淡泊的样子,处变不惊。然而这一次,今井翼觉出东山少有的有些异常。
“师傅。”他喃喃道,
“翼。”正在他出神的时候,涉谷昴走了过来。他的脸色不太好看,眼下有淡淡的阴影。这几日来,谁也没有睡好的时候,大家的神经都崩的紧紧的。
今井翼担心的看着涉谷,对方勉强对他笑了笑以示安慰:“师傅找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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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纪之的手指按在琴弦上,他轻轻的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面前有些不安的两个人。
“师傅,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您都不肯告诉我们呢?”不等东山开口,涉谷昴已抢先问了出来。
“有些事情,你们还是表知道为好。”
“师傅!”
东山纪之慢慢站起身来,房间里的光线正在一分一分黯淡下去,他转过身去,负手像是在想着什么。
涉谷昴还想说什么,今井翼轻轻按住了他。
过了不知多久,东山纪之的声音在昏黄的空气中响起,平淡却深远:“一个人杀了太多人,总有一天会厌倦,也会惧怕,所以我逃走了。但过去还是来找我了。”
他低声笑了一下:“可是真是讽刺啊,最后我还是要依靠继续杀人活下去。”
东山纪之回身面对着今井翼和涉谷昴:“恨我吗?恨我把这杀人术教给你们吗?”
今井翼觉得心里没来由的难过起来,他看了看涉谷,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好孩子。”东山纪之伸手分别摸了摸两人的头发:“逃吧。”
“师傅?”今井和涉谷惊异的看着他。东山纪之黯然道:“我之前错不该心存侥幸,或许已让你们错失了逃生的机会。但你们还是逃吧,今天晚上就快马离开,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们都还没有和敌人打过照面,师傅怎么知道我们毫无胜算。”
“你们还不明白他们的恐怖啊。”
涉谷昴还想说些什么,东山纪之向他摇了摇头:“我的徒弟们只剩下你们两个了。其实我一直对你们有愧,后悔让你们走了修罗之道。但今天,我希望这修罗道能救你们一命。”
“但师傅你呢?”
东山背过身去,不再看今井翼和涉谷昴。
“我么,”他像是苦笑了一下:“我只能等在这里,等我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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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井翼最后回望了一眼,《柳依》的曲声低低的在他身后的夜色中回转。
他咬了咬牙,策马冲了出去。
禁军的呵斥和追赶的脚步很快淹没了那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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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愈深,东山纪之的指尖仍在琴弦上翻飞着。
他此刻所弹的曲子已经换成了《破阵曲》,隐隐有金铁相交,战马嘶鸣之音,直刺破外间的雨声。
突然有掌声响起,一道身影一闪,轻轻落在了东山纪之面前。
“我听了你弹了一晚的琴,开始不解,后来才明白,你是借弹琴稳住心绪,同时你以丝弦为武器,也是在重习杀人之术。”三宅健笑喑喑的看着东山,对方并不看他,专心于琴上。
三宅继续道:“初时你弹的是《杏花天影》《怀暮》这样的曲子,偶有错音,说明你还未下决心,但现在你奏《破阵曲》,杀伐之意毕现,是要邀我决一死战吗?”
他慢慢Bachu自己的那把隐隐泛红的莲火来,将剑尖指向东山:“我本来还想再和你玩一玩的,但现在的你,我很喜欢。”
“那么不如,我们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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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宵禁的缘故,整条街道显得格外安静,今井翼和涉谷昴一前一后骑马狂奔着。
今井的左手持缰,右手按在已经出鞘的寒蝉上,他的神经崩的很紧,全神贯注去捕捉每一丝风吹草动。
“翼,有些不对。”涉谷昴低低的声音透过马蹄声清晰的传了过来。
今井翼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他看见身下那匹马的马头上忽的出现了一条血线,只是在一瞬之间,半个马头沿着血线猛的断开了。
今井翼反应极快,几乎在同时,他已翻身落马,扼住自己向前的去势向后滚去。而身后的涉谷昴也眼明手快的下了马,奔马去势极快,跑出去数步后猛然跪倒在地,身躯裂成了数块。
这一切发生的极为突然,马匹竟连嘶鸣都没有发出。今井翼的背上一下子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握住寒蝉跳起身来,环顾四周。涉谷昴也抽出了自己的武器,与他背向而站。
空气里忽的传来轻微的嘶嘶声,几道金影向两人袭来,今井翼手起剑落,那金影兀自落地,原来是几条犹在挣扎的金色小蛇。
“你没事吧。”涉谷昴轻声问道,今井翼刚要点头,那地上犹自弹动的半截蛇身中突然钻出一条更小的黑蛇来,闪电般窜了起来。
今井和涉谷几乎同时跃起,今井翼按动寒蝉剑柄上的一处机关,数只银针身寸出,将那些黑蛇悉数钉死在了地上。
然而没容他们松一口气,在两人仍身在空中的间隙,两道黑色人影就像凭空冒出般分别直冲他们。
今井和涉谷后背相抵,互相借力跃开,勉强躲过了这一击。
落地的一瞬,黑衣人已再次冲了上来,刀剑相击,发出尖锐的声响。
一击不成,两个人倏然分开。今井翼默默的横剑在胸,他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但他知道那里面会是和自己一样的杀意。
这就是真正的敌人了。他想。另一边的打斗声慢慢消失了,整个世界越发安静下来,他只听得到自己心脏搏动的声音。
一点冰冷打在他的鼻尖,雨,又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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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纪之以手支地,血从他的颈侧涌出,滴落在他身侧翻倒的琴上,再慢慢的在地上聚成一滩。
“你输了,师兄。”三宅健说,一道血口直从他的太阳_Xue边开到脸颊,满脸的血使他的笑容看起来分外诡异:“你击中我的脸时已经力竭,但我刺在你颈上的这一剑却是实实在在的。”
东山纪之低低的笑了,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三宅健凝神去听他的话,就在这一瞬的放松之间,东山纪之已经翻手把古琴挥向了三宅,他的袖中仅剩的一支丝弦随后而至,击碎了琴身。
银光一闪,东山纪之抄起从琴身中落下的匕首,挥手斩落。
片刻的寂静之后,三宅健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向后退了几步,他的右手被斩断了,血汩汩的从断口冒了出来。东山纪之的侧腹深深揷着那柄莲火,他一下子跪倒了下去。
“你竟然算准了我的剑势,是无论如何都要取我的右手么?”三宅健古怪的笑起来:“好,你最后果然没有令我失望。不过,”他走过来,用左手狠狠从东山腹间Bachu了莲火:“还是我赢了。”
艳红的血液一下子喷涌而出,东山纪之向侧方重重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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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井翼重重的chuan_Xi着,血水混合着雨水从他的眼前低落,模糊了视线。
寒蝉连带着他握住剑柄的手一起深深的没人了对方的身体,温热的血禸包裹着他的手,是说不清的感觉。
他一分分慢慢抽出手来,耳边的雨声越发大起来。
他转过身去,身后传来禸体倒地的钝响。他摸了摸肋下那道伤口,很深,却已经没有知觉了。
涉谷昴从不远的地方站起身来,他的脚下躺着另外一具黑衣的身影。
涉谷似乎向他笑了笑,踉跄着走了过来。
他终于也扯出一个笑容,迎了上去。然后,他的余光里,有银色的光芒斩开雨幕向涉谷昴而去。
“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却又不像。
涉谷昴的笑容还凝结在脸上,他想要回头,却向前倒了下去,一柄小刀深深没人了他脊背。
今井翼冲了过去,手中的寒蝉狠狠刺了下去。他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头颈碎裂的咔嗒声响起,滚烫的血液飞溅在他脸上。
今井回过身去,慢慢扶起涉谷昴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全身都在_chan抖,眼泪顺着他沾满血的脸一滴一滴滑落下去。
涉谷昴努力向他抬起手,声音微弱的说:“别哭啊,别哭啊。”
他的手指最终还是没有碰到今井翼的脸,今井呆呆的看着那只手落了下去,无力的停在涉谷昴的身侧。
他把脸深深埋了下去,却终究没有哭出声音来。良久,他摸索着捡起涉谷昴落在地上的剑站起来。
那是名叫“色空”的剑,和他的“寒蝉”出自同一炉铁水,刀身极薄,几乎透明。今井翼默默的把两把短剑并好,牢牢的攥在手中。
然后他向前走了几步,仰面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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泷泽秀明从马上飞身而下,他慢慢走过去,混合着鲜血的雨水漫过了他的靴子。
“还有一个没死。”有人从一具身体旁抬头,隔着雨帘大吼道。
他猛然回过神冲上去,然后他看到了今井翼满是血污的脸。
刹那间他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只能怔怔的站在那里,直到有人提醒道:“赶在大理寺来之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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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骑人马冲出了雨幕,这是几年来元都下得最大的一场雨,以要将一切冲刷干净的势头倾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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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 凄惶月2010/10/1 1:07:00
昌平十年,冬。
奉顺校场。
生田斗真开立双脚,身体微微前倾,持弓的左手慢慢抬起。
“吸气下压,双臂再打开些。”一个冷淡的男声道。
生田斗真吃了一惊,他侧过头去,看到堂本光一负手立在不远的地方:“将军?”
“表看我,注意你的手势,记住,挽弓搭箭都只在瞬间,不能迟疑。”
生田斗真点点头,他回过头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随着一声清喝,离弦的羽箭去势如飞,正中靶心。
堂本光一略略点了点头,他走过去,从生田手中接过长弓掂了掂:“这把弓对殿下来说还是重了些,不过你虽然拉弓不满,手却很稳。”
说着,他左脚前跨,左肩侧出,右手扣弦,左臂下沉。
开弓,瞄准,月兑弦。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道细细的影子闪过,堂本光一的箭正从先前那只箭的羽尾破开,连带前一只箭的箭镞深深没人了箭靶。
“看明白了吗?”说着,堂本光一将弓交回到生田斗真手上。
生田默默的接过去,点了点头。他心中始终对堂本光一带有惧意和戒备,此刻他纳罕于堂本光一的态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堂本光一回过头看了看他,羽人畏寒,少年握弓的手已经冻得有些发青,本就白皙的脸庞在冬日的寒风中几乎显得透明。
“天寒地冻,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吧。”他淡淡道。生田斗真惊疑的看着他,他却不再说什么,慢慢走出了练箭场。
有细细的雪花落了下来,不及落地就变成了雨水。
有什么人举了伞迎向了堂本光一。
“刚?”
堂本刚笑笑,把手中的一袭狐裘递给对方。他转头,视线落在练箭场中,里面那个小小的身影仍在不断的举弓身寸箭,没来由的让人觉得单薄而执拗。
“是个好孩子啊。”堂本刚轻声说,然后他回过头,面对堂本光一:“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也是在练箭。”
“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啊,”他稍稍仰起头来,像是追忆般轻叹了一口气:“你那个时候,也像是这个样子呢。”
“刚。”堂本光一深深看着他,不像责难,也没有带其他太多情绪,只是简单而熟稔的叫他的名字。
“不说这些了,对了,刚刚宫里来人,说除夕陛下会在崇德宫设宴,邀你前去。”
堂本光一微微皱了皱眉头:“我自会推掉的。”
堂本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知道,所以我已经替你回绝了。”
堂本光一看了他一眼,终于也微微笑了起来,他接过堂本刚手中的伞,轻轻环过他的肩膀:“回家吧。”
“嗯。”堂本刚应了一声,他回望过去,练箭场上不知何时已多了另一个少年的身影。
十二月三十,除夕。
崇德宫内袅袅燃着檀香,宫人往铜炉里加着火炭,整个宫室温暖如春。
木村拓哉含了点笑意,惫懒的倚在铺了皮裘的銮座上。
在他稍微下首的位置坐了盛妆华服的文华夫人,再往下,左依次是大皇子泷泽秀明,生田斗真,太师,太尉,太傅,左右仆身寸,右则分别坐着二皇子山下智久,靖都公主山下莉奈,司空,司徒,特近。而其中,本该属于骠骑大将军和光禄大夫的位置俱都空着。
所有人都没有穿朝服,锦衣华服颇有新年的味道。
此刻殿上丝弦大作,一群宫装丽人随着音乐翩然起舞,流云广袖,带起香风一片。
一曲舞毕,在场众人都抚掌称赞,其中太师似乎意犹未尽,眼神直追着那些舞姬而去。
“看太师大人的样子,似乎还恋恋不舍啊。”有人调笑道,这场筵席到场的俱是皇族和肱骨重臣,称家宴,是以并无太多拘束。
“太师大人是没有见过那些羽人跳舞,那才是世间绝品啊。”司徒举着酒杯带了几分醉意道,他这话本是大不敬了,銮座上的木村拓哉却并没有说什么,笑意莫测。
殿上静了静,数道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了生田斗真身上。
“司徒大人此言极是,我曾在有幸在舒枕阁看过羽姬起舞,的确妙不可言。如此,不如请生田殿下当场舞上一曲,也让我们见识见识。”太尉阴阳怪气开口道,在座个人都心知肚明舒枕阁是什么地方,他这样作比,轻侮的意思十分明显。
生田斗真狠狠的咬住下唇,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从筵席开始的时候他就一直拘谨的坐着,沉默不语,然而那些恶意终于还是找上了他。
山下智久蓦然抬起头,眼睛扫过太尉。那冰冷如剑锋的眼神看得太尉打了个寒噤,而将一切收在眼里的文华夫人则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头。
山下刚要说什么,文华夫人已抢先一步开了口:“听诸位大人这样描述,我也有些好奇了呢。不知生田殿下肯否愿意满足我的小小心愿呢?”
山下智久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女人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目光却很冷,带着明显的警告。
另一边的泷泽秀明却笑道:“若是斗真殿下献舞,我们其他人便都不能落下,免得父皇怪罪我们心中没有他老人家了。”
一直微阖着双眼的木村拓哉此时才睁开眼来,他看了一眼泷泽秀明,才慢慢道:“我听闻羽乐精妙之处更甚于羽舞,今日想请斗真殿下鼓乐,我为殿下击箸,可好?”
殿下再次安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没有想到木村竟亲自为羽族质子解了围。
“斗真从命。”沉默了一下,生田斗真拂衣站起了身。
有宫人捧了鎏金的竖箜篌上来,又在殿中摆好了软垫。
生田斗真的食指悬在琴弦上,犹豫片刻后,琴音流水般从他指下流泻而出。
琴声低回,并不是寻常调式,听起来如同风吹木叶,又如飞鸟举翼,飒飒作响。然而风吹木叶,木叶凋零,飞鸟举翼,孤影徘徊,琴声一路奏来,竟越发悲伤起来。在场众人听在耳中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木村拓哉也停下了击箸的动作。
生田斗真却恍若未觉,他将满腹委屈都倾注在了琴音之上,身边那些人事仿佛都在慢慢离他远去。
最后一个音符奏出,一瞬间生田斗真有些恍惚,然后他猛然惊醒,自己居然在除夕之宴上演奏了悲决之音。
他忙跪了下去:“陛下恕罪。”
木村拓哉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来:“是思乡怀人之意啊。”他缓缓说,然后轻轻拍起掌来:“羽族音乐果然名不虚传,殿下请起吧。”
殿上众人也跟着鼓起掌来,生田斗真长长松了一口气。他回到自己的位置,正发现对面的山下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
生田形容不出他的眼神,但可以感觉到其中的暖意来。不知为什么,明明刚刚都忍住了,他的眼圈却在这一刻红了。
266 凄惶月2010/10/3 0:03:00
龟梨和也静静的站在崇德宫侧门边的廊下,他动了动藏在袖中的手,指尖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
他从下午开始就站在了这里,宫人传召他与陛下下棋,让他等在这里后却再不见了踪影。他不敢擅离,找人来问却斥他谮越。
崇德殿中隐隐传来乐声与笑语,雪却越发下的大起来,从廊外飘进来,钻进他本就不甚厚实的领口。龟梨和也狠狠的打了个寒噤,手却慢慢的握成了拳头。
他扭头远远望着夜色中灯火通明的崇德殿,殿门的纸隔上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檐下的大红金穗宫灯在风中无序的冻着,照出一点华贵的琉璃瓦。
少年的嘴唇冻得发紫,脸上却没有一丝畏缩的表情,他看得很慢很慢,像是要把这一切都印在自己的脑中。
不知又过了多久,殿门打开了。有人陆陆续续的走了出来,宫人执灯在前,引着那些高位者往侧门而来。龟梨和也向后站了一些,把自己隐藏在阴影中。
他冷眼看着那些带着酒意,脚步虚浮的人一个一个走过去,拳头握的更紧了一些。
然后他听的到了轻轻的咦的一声,视线撞上了另一道视线。那是一个看上去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穿着一身深红镶毛边的外袍,衬得他一张脸极异于旁人的白皙,并不似寻常胤国人的模样。
龟梨和也忙收回了目光,垂下了头。却听那少年低声问身边的宫人:“他为什么站在那里?”
“这个,奴婢也不清楚,许是哪一殿的小倌犯了事在受罚吧。”
那少年听了,犹豫了一下,把怀里抱的手炉递给了宫人:“劳烦你把这个给他吧,就算是在受罚,这么冷的天……”
他身后却赶过来另一个少年,模样十二分的漂亮,脸上的神情却让人难以亲近。他抬手阻止了对方,吩咐自己的侍婢道:“差人去问这小倌是怎么回事,还有,把我带的那件狐裘给他就是了。”
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龟梨和也,那眼神看得龟梨心中一凛。然而只是一眼,待龟梨再看时,两个少年已经一前一后的离开了。
狐裘披在身上,龟梨和也终于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那宫人在旁念叨到:“算你走运,竟遇到了二皇子殿下大发善心。”
龟梨默默拢了拢狐裘,那两个少年的身影掩在风雪后,远远的再看不清了。
元都,一处偏僻的宅院内,几盏灯笼孤零零挑挂在屋顶下。
今井翼立在檐下,他伸出手去,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指尖,倏忽化了,凉凉的。
“小翼,看!”涉谷昴一下子跳出来,摊开的手掌上用油纸抱着几块桂花糖:“我偷偷多拿的,我们一人一半。”
“诶诶,小翼你把那只灯笼递过来。”
“小翼,小翼,这只鸡腿给我好不好啊。”
然后有琴声响起来,东山纪之微微笑着,那是《拔竹节》,一首很欢快的俚调。涉谷昴跟着唱和起来,他有些醉了,唱的便微微有些走音……
今井翼的手指动了动,于是那些幻像一下子都消失了。他伸出的手就那样空悬着,而外面,只有风雪。
“公子,公子。”有侍童跑上来给他批了件罩袍:“外面冷,你刚刚养好伤没多久,别又冻病了。”
今井翼回过头向他点点头,再转过头时却微微愣住了。
泷泽秀明撑了伞,在漫天飘零的雪花中温和的笑着:“看,我没有食言吧。”
侍童忙上前要迎他进屋,泷泽兴致极高的吩咐侍童去准备酒食。
今井翼自他背后看着他,眼神复杂。
他深深吸了一口,一把除掉身上的罩袍,深深拜了下去。
“翼?”泷泽秀明没有回头,他停下了推门的动作。
沉默了一下,今井翼道:“翼蒙大皇子殿下救治,保此残命,苟且于世,此大恩大德,殒命而不能报。故,”
他顿了顿,从袖中Bachu一柄森寒的短剑高举过头顶,那是他的“寒蝉”:“翼愿为殿下执剑,侮殿下者,诛,逆殿下者,诛。”
他说的很慢,每说出一个字,泷泽秀明的身影便僵硬下去一分。
良久,他惨淡笑道:“翼你在说什么,你不过一介舞伶,说什么打打杀杀的话。”
今井翼闭了闭眼睛:“殿下心中自然明白。殿下救我回来这么些时日,难道真的还没有查明我的身份么?”
长久的静默再一次蔓延在两人之间。
“为什么?”就在今井翼以为自己不会得到泷泽秀明回应时,他听到对方轻声问:“为什么在今晚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呢?
他恍惚想起初见时他捡了萧递给他,又想起那日在台上远远望着他的情形。再往后,他亲自端了药一口一口喂给他,又笑着说,等他伤好,一定要跳舞给他看。
为什么呢?因为有些妄念需要用最决绝的剑去斩断,因为有些仇恨忘不了,不能忘。
然而这些话今井翼终究没有说出,他觉得那把剑现在也反揷进了自己的心中,痛的他不知如何开口。
“好啊,很好呢。做我的剑,再借我的手去报仇吗?”泷泽秀明仍背对着他,似乎轻笑了一下。
终于,泷泽秀明慢慢转过身来,他的脸色平静异常,走上前接过了今井的剑:“那我便要看看,你是不是一把好剑了。”
远处传来浑厚绵长的钟声,一下又一下,昌平十年的最后一天,行将结束。
267 脑内2010/10/3 0:07:00
脑内了一些片段 不过不保证会在下文出现?剧透慎
那是他第一次看他在那么高远的天空中飞翔,也是最后的一次……
“羽氏生田斗真,不忠不孝,不信不义,弃家弃国,永逐云流,人之必诛。”……
“缘分,什么叫缘分?”他轻笑了一声:“错的也能叫缘分吗?”……
“恨我吗?”
“恨?或许吧,但我不后悔。”……
“山下智久,我再信你一次!”……
“我一直以为,在天下和我之间,你选了前者。但我错了,其实你从来想要的,就只有天下罢了。”……
“今后你的史官会写你英明神武,写你的后妃淑慧贤德,写你的臣子忠言直谏,但那上面不会有我的名字。我是一个影子,没有人会知道,可是你,表忘了我。”……
他恍惚想起那一年,同是四月春末,桃花纷飞,有人握缰执辔,稍落下他半个马头。他回过头去看,那人便微微弯起嘴角……
歌罢回首,流年已尽,白头莫提少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