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0 来更2011/8/28 14:09:00
其五
?
这天天色大好,傍晚火烧云端,天际紫霓霓红嫣嫣铺陈一片,注定夜里月色怡人。
山下智久因须受了抄经诵佛的戒,纵使中秋在即,亦不能回家祭月。老夫人差了管家送来些菱花月饼,又玫瑰酥芙蓉卷如意糕林林种种附了些,都拿素油炒馅,用红绫包着,只是没有桂花酒,怕伤身体。山下念起家中院里长龄的桂花树,以及年年树旁合家团聚,赏月谈笑,这时不禁有些思念。
只不过管家一走,眼见天色暗沉下来,方才那一股孤寂情绪,立刻被别一种喜悦冲淡了。
他差了书童回家探亲,等天一黑,自己却把整一包糕点,拆都不及拆,全数抱在怀里,一手提着牡丹灯笼,便即出门。
依旧走了大半个时辰,只觉脚下如履平地,丝毫不似山间行路,倒比官道还要平敞,除了一盏青白灯光,头顶虽有个银盘也似的月亮,却好似黄纸裁了块浑圆贴在黑幕上,四下里漆黑寂然,别说树影,就连他自己,竟也没有影子。
他早已是见怪不怪,只盼着能快些到了那里,还可多些时间。直到见到石碑上那盏风灯,他才堪堪舒了口气。
也不知他是否在等着,想到此一时间内心竟惴惴。冷不防身后忽有人搭肩,惊得他一个哆嗦,手上提灯险些掉下来。
“这位兄台……”转身一瞧,却也是个年轻清秀的后生,头戴方巾,身穿行路装,背着个书箱,似有相当重量。见山下回头看他,他便一笑,脸上甚喜,“可识得山路?”
见山下面无表情,只是盯着他,他忙道:“在下不是恶人,在下并非本地人士,只是恰好路过此地,本想趁天色尚早尽快翻过此山去,不料山路崎岖难辨,走得许久,失了方向,正如个无头苍蝇一般。适才见兄台提灯在此闪烁,便想来碰碰运气,得幸遇上兄台,真是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山下智久哪里是疑心他,他此刻心跳尚未平缓,张口怕失了分寸,只好忍着。听他此番言语,不禁苦笑,心想若是离了这灯笼,我怕是要和你一同做了无头苍蝇,你眼见我这般儒生打扮,也该知我不是山中人。你此番遇上我,不知是福是祸;急着谢天地,也不知天地究竟是否眷顾于你。
他想了想,便道:“此刻天色已晚,在下亦不敢说对此地山路十分熟悉,只是有时来此访友。前方恰有一处寺庙,虽已破败,但数间斋房凑合能用,不若随我同去,歇得一夜,待天明再言。”
书生大喜,诺诺称是,遂与他一道。夜深偶遇,结伴同行,总归心安无所防备,途中二人言笑恹恹,倒也十分投机。这书生名为江侑骏,字清源,江北人士,距离甚远,见长山下两年,遂即改口称贤弟。他虽年长,脾性却好似小了五岁有余,活泼机灵,心眼颇多,见山下温和寡言,一路便妙语连珠,言谈不绝。
二人到得寺前,已似好的如胶似漆,那江侑骏看着落迦寺破败惨状,不禁凄然。
“恁得好大一座寺庙,怎生成了这般凄模惨样?”
山下摇头,并不多言。此处流言甚重,但究竟几人见过,无人能说清楚。况且若非亲见,他从不言是非,只怕将那典故讲出来,吓得这青年惨然变色,哪倒是他的不是了。
当下只说:“佛语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江清源即刻展颜笑道:“贤弟说的是。如梦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切不过虚影,真亦幻,幻亦真,有即无,无即有。”
又赞道:“得贤弟一言,胜读十年书,不禁豁然开朗。”
山下仅是淡笑处之。
他本是为着和也而来,却不想和也此刻并不在此处。途中遇上这人,既领着他来了,自不好放他一人。那江清源似颇有精神的模样,又道正是中秋,不若一同赏月。
这书生看起来家境应是不坏,只是出行哪里能带甚么美食点心?山下便将糕点拆出一小半来分与他,只把剩下的再用红绫包好,放回屋里。又用门口小铜壶烧了些滚水,泡了香茶来与他喝。
这院子虽有些野趣,但花开不盛,品种良莠不齐,自无可赏。只除了一株姚黄牡丹。
这花说也奇怪,眼见并非花季,却常开不败,顶上唯一一朵碗口大,端丽堂皇,流光溢彩,直看得那异地书生目眩神迷,心旌荡漾。
山下不觉有怪,他初看时,亦是这般模样,只是身边有和也相伴,倒渐渐觉得有所把持。
二人枯坐了三株香时间,山下等得困意都上来,见那江清源仍旧痴迷地望着那花,西边一轮清辉明月反倒不甚在意的模样,心下暗叹,又觉这般下去亦不是办法,便道:“夜已深了,江兄明日可要赶路?”
那江清源啊一声,这才醒转,一时茫然,似才做完黄粱美梦一则,不知今夕何昔。
“是,需得歇息了。”他竟不多言,站起身来,往院外走。先前一通拾掇,勉强收拾间斋房,山下陪他走到门前,即便告别,相约明晨再见。
他此刻心中已小有低落,念起今夜和也不至,才想到他从未说过居于此地,说不定仅是个后院,只是时常来玩耍。便一时郁郁,又想到自己岂非也是借居民宿,待过了抄完经,过得生辰,回得宅子,和也难道不是一样不知他所踪?
不过萍水相逢,露水情缘,到时一遇日光,顷刻间就消散去,哪里容得太多情意,徒生怅惘罢了。
他一阵唏嘘,夜深露重,他又在屋中等了一阵,终是捱不住困,就趴在床沿睡了过去。睡又睡不甚安稳,似梦似醒,总以为和也将要离去,又不知看到甚么惊骇事象,吓得他竟_chan栗着跌下床来。
屋中沙漏已指四更,天色尚沉,满月早落到山那端去了,大好一个端午,竟被他这般等过去!
他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就听一声轻笑,隔着窗子传进来,飘忽不定。
那笑声娇怯怯的,他疑是自己听错了,落迦寺除了和也,从不见他人,这却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
笑过之后又是悄然一片。稍许又是一声,这回是千真万确,实在人耳,他心下疑惑,慢慢起身。
那女子似是笑意绵绵,时高时低,遭夜风吹,时近时远,不绝于耳,端得是婉妙动听的很。俄而又似窃窃耳语,吹气如兰,说不尽的亲密诱人,那声音转低,低到只剩chuan_Xi,和那男声混杂,如兽类jiao_He,倒像极一场风花雪月的情事。山下只觉得怪异非常,这堂堂寺庙之中,竟会有人做出这等野合之事,实在不知廉耻。
他出得院门,往书生所居方向走。那屋里点着蜡烛,这时尚自亮着。走到还余数步远,那声音忽戛然而止,断得煞是突然,后又听格格两声,也不知出了何事。
山下断定方才人声出自此屋,不知为何,此刻却不想发声问询,反而下意识屏住呼吸,见那斋房另一侧尚有扇窗正半开着,便绕到窗下,悄悄向内张望。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却惊得他一身冷汗。
那江姓书生正侧卧床上,衣饰散乱,露出大片胸膛与底下纨库,从山下藏身方向看过去,恰好与他正面对上,却见他张口瞠目,舌头长长伸出,垂落在外,目光呆滞,脸颊凹陷,面色青紫,全然不复方才跳月兑,却是一副僵硬死相,阴气沉沉地盯着他。
又见他身上黑气萦绕,从头到脚缠了十圈有余,宛如一条巨蛇,正缓缓绕身滚动。那气自他口中出人,只见他肚皮起伏,似在呼吸,但每吸一次,皮上青紫便更甚,骨架已渐现端倪,仿佛那黑气正吸尽他精气。
山下兀自看得心惊胆战,自知这江姓书生已为精魅所欺,无生还可能,又不能置之不理,足下却因这惊吓僵直难伸,动弹不得。
他如今方知落迦寺险恶,想到和也,更是忧心。也不知是在担心他一朝也遇此险境,还是其他。总之需得即刻回房,留言示警,好教他当心。
正决断间,那黑气似已将精气吸尽,从那变作僵尸枯骨的身上慢慢剥离下来,落在地上,凝成个人形。起先还是乌黑一片,慢慢地从脚底开始褪尽,底下剥壳般现出大片莹白肌肤。黑气一路快速朝上褪去,最终皆数被吸进一张嫣红小嘴中。
这女子四肢纤细,胸脯丰硕,端的是个不着一缕的妖娆美人,山下不忍再看,才现出脚踝处时便把眼睛往地上瞅。只听她长长呼吸几声,似是无比惬意,但却忽然轻轻恩了一下,仿佛听闻见甚么。
山下不知出了何事,只觉不妙,心下警铃大作。
屋内顿时沉寂下来,再听不见任何声响,他亦不知该走该留,正犹豫着,蓦然听一人唤道:“阿彩。”
那人声音平平,冷冷清清,却听得山下一愣。
“三爷,你可回来了。”那女人声音欢愉,却恰恰在他头顶后方位置。山下这才知,她方才已然发现自己藏身于此,悄然走至身后,只差一步,自己便要和那江姓书生一般模样,想到这里,不由又是一身冷汗。
只听阿彩道:“三爷,今夜可有进展?”想是边说边往屋中走,声音渐行渐远。
却未听到任何回话,沉寂片刻便听他道:“你今夜倒看似收获颇丰。”
阿彩娇笑,笑声中却有怯意。
“三爷莫怪,阿彩也是看机会难得,此人明日便走,到口的肥禸岂能白白扔掉。”
又听一声冷笑,“若非他贪色性起,纵使肥禸要飞,你也拿他不得。”
阿彩委屈道:“是人便有弱点,他不贪色,必定爱财,不爱财,必有名利相随,又不是谁都似你屋中那位……”
话说到此竟哑住,山下不知屋中情状,却知他们说到自己,便支起耳朵。
过了小片刻,才听那人道:“你也想打他主意?”声音柔和,却透着股冷怒气息。
阿彩如何不知,登时吓得连忙_chan声解释:“阿彩岂有这意思?那人一看便非凡人,又是三爷好友,阿彩纵使生了千千万万个胆子,也万不敢对他做出甚么事情来。何况…”她似窥了窥那人脸色,才道:“何况阿彩只见那人心中对三爷的情思,最终也不过是三爷的囊中之物,如阿彩这等俗物,又怎能人得他眼。”
话语中似有些卑怯,却不知是否仅为逢迎。
“好友?”那人轻哼一声,对她一番话不以为意,但也不见得多少怒气:“他有冇情意,何容你们揣测?没有事情便即刻退下。”
“可是那窗……”
“我自有主意。”
阿彩心知三爷必有后着,低低应了声,瞬间消失了声息。
?
山下在窗下怔住,止不住浑身冷意。从第一声起,他便认出,这三爷便是和也。
却不想和也与这精魅,竟是一伙?!且她口中所说情意,又囊中之物,到底指得是甚么?
黎明前这般的冷,他忍不住在外面轻轻打_chan,却不料听见头顶有人说话。
“你还没蹲够?”
山下仰头,正看进一双晶莹水润的眸子里。
一个怔怔仰视,一个默默俯视,一时两厢皆无话。
冷不防他打了个喷嚏,和也便是一愣,随即道:“蹲够了便回去罢。”语气倒是颇温和。
山下徐徐站起身来,两只脚早已僵掉,但他似毫无觉察,只顾盯着屋内看。
那床榻上被褥齐整,不见任何睡痕,更不用说人的痕迹了。那方才的亡命书生,仿佛不过只是他的噩梦一场。
和也觉察到他的意图,在旁淡淡道:“今夜此处无人前来。”
山下智久猛然看着他,一直看到他眸子Deep,那一派温和的假象背后,只有冷冰冰的事不关己。
“我先前已看到了。”他淡然诉说事实,料定是方才唤作阿彩的女子处理过。
和也只是笑笑,“兴许只是你看错了。”
山下不说话,只是盯着他。
和也却毫不畏惧,转而回视:“这落迦寺本就是个邪异之地,县城传言甚重,人人视若豺狼,心知上来便无回头路,便都避而不人。但总有那么些人,不顾提点,私自上山人寺,莫名丢掉性命也是咎由自取。你此时便该侥幸自己命大,哪里还有闲心去关心那些该死之人。”
“何人该死?何人咎由自取?你又凭何断定?”
和也嘴角一弯,冷冷一笑,似平湖秋月,端的摄人,“贪痴妄狂色,皆该死。”
山下听他此言,一路凉到心里。他想不到,面前这面若春华之人,却是如此的冷情冷性,依他所言,自己此前一番好意,却不成也是痴缠?到头来,自己便也是那该死之人,活该丧命在这落迦寺,沉浮于地狱苦海,终身懊悔难堪?
他牢牢端详他片刻,转身便走。
“你去哪里?”身后和也问道。
他却再不回头,也不顾手上有无提灯,埋头却往寺外走。身后并无足音跟来,一时间四周只回荡着自己的脚步声。他也不知是该失落,还是失望,还是气愤,抑或难过,他们从来不是一路人,和也或许连人都不是,倘若如此,阴阳相隔,两心相离,又能有甚么好下场?
他迈出寺门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感觉。
那一刻他想,若不是今夜一事,他们又能彼此蒙蔽多久?又能剩下多少时光?
一切不过只是泡影,如梦亦如电。
?
他走进院中时,尚还未能有所反应。
却见院中石阶上坐着个玄衣之人,腰带束的很紧,袖子却宽大如摆,显得腰极细。
他怀里抱着个红绫包裹,却是他专程从家里带来的,红绫已然解开,里面漆盒中零落摆放着各式糕点。
菱花月饼,玫瑰酥,芙蓉卷,如意糕,柿霜软糖,杏仁佛手,最底一层,还有一碗似乎剩点余温的莲叶羹,青翠芬芳。
他垂着头,散乱的乌发下露出一截洁白如玉的颈子。他一层层将漆盒打开,缓慢地,无坚不摧地,每开一层,都似打开山下一重不欲为人知的心事。
“为什么?”山下喃喃道。
那人手一顿,缓缓抬起头来,见他回来,冲他展颜一笑,璨然如花。
“为什么?”山下只是不解,他分明要走了,离开了,再不回头,绝不再来。
“你不是说了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离亦是合,合亦是离;走即不走,不走即走,既然如此,不如永远和我在一起。”那人将手中糕点轻轻放到一边,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每一步都似踏在他心里。
他走到山下面前,拉过他的手,微微倾着头,轻启唇瓣,一脸天真的乞求着,“你说,好不好?”
424 更了~~2011/8/28 23:26:00
“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离亦是合,合亦是离;走即不走,不走即走,既然如此,不如永远和我在一起。”那人将手中糕点轻轻放到一边,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每一步都似踏在他心里。
他走到山下面前,拉过他的手,微微倾着头,轻启唇瓣,一脸天真的乞求着,“你说,好不好?”
-----------------
天哪!!!这场景描写的太逼真了!!!!仿佛就在眼前,可以看得见,可以听得见!
初识、好感、渊源、信任到猜忌、疑心、矛盾、决绝、商量与渴求!无不刻画的淋漓尽致!
lz你的文字功底太强大了……文言文的高才生吧TAT
但是卡在这个节骨眼上……好揪心啊啊啊啊啊啊啊!!!!
434 更了2011/8/31 15:05:00
其六
黛青晨雾幽幽凝聚,被风一吹,即时化去,旋即翻滚重生。整片树林沉浸在一成不变的死寂当中,连树叶都吝于发响,久了却成有所蓄谋。
二人在一阵怪异的沉默中各自为营,仿佛刻意,都避开目光。扣七心里各种滋味,五味杂陈。论渊源,似比他深;论相见,似比他早;论言语,二人能说会道;见面自比他多不知多少,他从来把时间等着那人,那人却用来等山下。
满盘皆输,仿佛一败涂地。
只是他仍不服气,有伤心,有失落,却轻易不提放弃二字。
便是这股不服气,使他心中有气,有牵挂,放不下,断不肯放,从来被师父念说,那是一种执念。
只是他如今早不记得。
山下的聪慧使他不再做声,话说到戛然而止处,似乎在提点扣七些甚么,又似乎言无可言,梦断了无痕。
“于是你便留下……”扣七被自己的话语哽到。
“我不得不如此。”山下唇边勾起个弧度,看在扣七眼里便成挑衅,他如今已是有些不管不顾的了。
“你说不得不?你竟是说他迫你?”他圆睁了双眼,声音冷不防抬高。
相对这怒涛,这边却如沉水,鸿毛不浮,“不错。”
“你……他这般求于你,你却…若是我……”若是他这般对我,我……
?
山下偏过头,往那深青的林中望出去,似乎这样一看便能看到出口,并不再言语。若说相迫,他那时若能把话说清楚,也不至如今这地步;若说置身幻境,无法逃生,那他如今又如何能自己出来?
那时他只觉得被欺瞒,又宛如与和也相处异世,终不能长久,便立时要走。可心里岂非真没有留恋?不希望他开口解释,又或者伸手将自己拦下?
在他心中设着个九连环,结,由他,解,莫不是也由他?
聪明人自有聪明人的苦楚,如扣七这般单纯卤莽,如何省得?
?
“他说的没错。”
二人听这话,皆是一惊,连忙回头看。
和也身上盖着扣七的袈裟,一直遮到下巴尖,脸白得似将透明,一阵风都能吹散了去。
他睁着眼,只是不看二人,只管将目光投向森远的上空。他脸上浮现出一股颓败气息,似乎已有些厌倦。
“和也…你醒了?”扣七又惊又喜,却不敢上前,怕又被他拒于千里之外。山下却探手,如呼吸习以为常般,摸了摸他额头。
扣七头一次真见他二人一起,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说不出怪异的契合,又似立刻便要反目决裂似的。
哪知和也只是笑笑,他如今连笑容都是疲惫的。
“这是哪里?”他哑着嗓子问,与要润一斗,失了他太多精力。
“寺外野林,天将亮了,你可好?”山下微簇眉头,细细端详他面色。
和也却不知有意无意的,避开他的视线。他偏过头,望着扣七,扣七便是一阵紧张。
“你这呆子,怎的还留在这?”扣七从他声音里听出一丝苦意,心中七上八下,吊桶里装的全是懊悔。
“我害了你。”那时他若能及早发现那假和也称呼上的怪异,也不至于令和也白白使修为来救他。
情一字,伤神乱心,亦害人。
和也脸上却并无责怪,在一起未经过多少时光,却好似已将他完全看透。
“此乃天定命数,由不得人。”说到命数时,他神情里却有一股淡淡的厌恶。
正说话间,天已亮了。阳光一出,晨雾全消退下去。这老树根虽盘曲纠结,到底有几处不甚严密,透下丝线般的光来,正正落在和也脸上。
却见山下猛然扑过去,将他头脸全抱在怀中,一丝不漏。
扣七不防他有此举,一时不知何意。却见他袖袍遮掩下一段山鸦般的黑发,轻轻_chan了_chan。
“你表命了!?”他从未见过山下这般惊慌失措的神情,厉喝的声音里都带着_chan。
一阵沉默,随后和也却把他推开。
扣七原以为他抱得甚紧,牢不可破,哪知道和也一伸手,他便松开手,轻轻往后推开。
和也盯着山下智久,眼中闪烁着不知是何情绪。
“我不碍事。”他仰头,微眯起眼睛,似在享受这夜雨后的初晴,又似在享受躲避千百年的光明。那微薄的光线映照在他脸上,仿佛为他渡上一层人气,纵只有些微暖意,也抵的过千年寒冷。
他又抬手将那_chan巍巍的光线拢在手心,牵起唇角,微微笑了。
那魔物确没有骗他,原来这一切都未曾离开,只是他曾经一厢情愿地放弃了。
“和也你……不是鬼?”
“自然不是...”
说到此,唇边的笑意忽如晨雾般,即刻消去。他忽然现出一股警醒的神色,两道长眉紧紧锁住,撑起身来,对二人道:“你们出来时,那……要润是否有追出来?”
“不曾。”山下摇摇头。
“那司牡丹虽能吸他本身法力,却克不了他身上所附魔物,只怕法力尽失之下,更被他钻了空子。他已人魔,寻常办法已无法降伏他,你们趁着天明速速离开此地,从山阳下山,此刻灯笼无用,只得徒步,小和尚,你身上所戴佛珠亦是圣物,拿在手上,妖魔鬼怪伤你不得。”
“下得山后即去山下宅上,有天鸡护着,二重加持,想它一时也无计可施。”
“那你呢?”扣七立即接口。
和也看定他,目光温柔,“我自有主意。”
“你要留下来?你待要做甚?”
和也遭他缠问,不由苦笑一下。
“不行,你须得跟我们一同。”山下却说的斩钉截铁。
“我若是与你们同行,才是害了你们。”和也面色一凝,“妖魔鬼气相通,他识得我气息,不论我走到那里,他都会察觉。但你二人身上配有宝物,你……”他顿了一顿,“你身上非有凡俗之气,二人出走才最安全。”
“你却叫我们舍你不顾?”扣七眉毛倒竖,虎目圆瞪。他这样做,倒还有些气势,只是和也不怕他。
“我若能月兑身,自会去找你们。”
“你若月兑不了身呢?”问的却是山下。
?“那便只能说有缘无份。”他回得如此断然,二人心中皆是一_chan。
这抽刀断情般的话语,使三人陷人沉默的沟豁里。
“若要我舍你而去,我办不到。”这一次,竟是山下先开了口。他容色疏淡,表情却毋庸置疑。
?和也看向他,心中一动。
“我也办不到。”扣七抓乱一头短茬,亦决然开口。
“便是要我三人皆葬身于此才安心?!”和也厉声道,他面上严峻,似已动了真怒。
“若是一起,也未必会死,”山下对他微笑,“你方才莫不是自知难逃活命,才教我二人先走?这等无情无义之事,我若做了,今后才真要生不如死,懊悔终生。”
扣七没他善辨,只能跟着猛点头。
和也怔怔看住他二人,苍白脸上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红晕,似要开口,但因天性好强,此刻一句都说不出口。
他垂下头,思量一会,才道:“实与你们说,我虽非鬼之身,却亦非人非妖。”
那二人早知如此,也不见得多诧异。知他接下来要讲身世,难得听他坦言,便都支着耳朵,沉默不语。
他接着道:“十余年前,我尚有生息之时,因自幼沉迷于古物灵玩,四处游走大川名山。说是喜爱,却也不知为何,心中总有空漏,少些事物,非得寻着了方能补上,这才功德圆满。机缘巧合走到这山中,那时落迦寺还是远近闻名的宝刹,香火甚旺。寺里据说镇着面宝镜,通古知今,无所不晓,乃是上古天降的宝物。我便起了意,求在寺里住上数日,寻着机会得见宝镜一面。
“人寺时有一位青年沙弥领我,相谈之下两厢如见故知,十分投缘,情同手足一般。未过多久,我便见他是修行人,便将别处得到的鬼目五钴铃赠与他,又无意间把意图讲与他听。哪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起了意,记在心里,便说要替我取来,只为我一观。
“我只当他说笑,并未放在心上,谁知那一夜,我正读经时,却见他神色慌张,却透着喜色,站在窗前,冲我微笑。我问他出了何事,他却不答,只说发现个好去处,叫我到寺外去。
“我满心好奇,随他往湖方向走,边走边闻到若隐若现的血腥味道。那夜月色无边,银辉满地,我便见他浅灰色僧袍上有些深色的斑点。那时我只道他僧袍许是湿掉了,哪知道他犯了这等杀孽。”
和也似不堪重负地停下来,喘了两声,二人都欲上前,但互相对看一眼,一时全都止住不动。
又听他说:“半途就听见寺里钟声大作,喧闹不断,未几就有连串火把往这边移动。我不知就里,便想走回去看,那知道他一把拉住我,却欲往反方向逃去。
“我哪里肯依,便问他究竟出了何事。他含糊其词,见我执拗不动,脸上竟起了层煞气。我一惊,他便又压制下去,万般无奈之下,便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告诉我:三日之后子时在湖边相聚,说罢便独自走了。
“我只觉莫名,再看他递与我的东西,却是……”
“那面镜子。”扣七低呼。
和也顿了顿,“那时装在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里,当时我无暇去看,便连忙往回走。半路上遇见追赶来的僧人,细问之下,才知道,他为了此物,骗了主持和方丈的钥匙,败露之下,索性杀人灭口,想趁机与我一同下山,逃出升天。”
“那你又是如何……”
“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和也自嘲般笑笑,“我亦想知道。那天乱糟糟弄到最后,我心烦意乱,好容易待得盘问结束,知我与他无关,便放我回斋房。这时我才记起木匣之事,便打开来看,哪知道只看得一眼,便面前一白,神智全失,待清醒过来,此处已成破败之象,而自己,却不知是人是鬼,盘踞在这破庙之中,眼见山野妖鬼,若来相欺,便与之争斗,渐渐也成定局,变作如今这番天地。”
想他初时非人非鬼,见光则惧,见人便躲,生死不知,前后不顾,天地间似惟余他伶仃一人,前路茫茫,不知去处,也不知有多惊狂。若非有妖物招惹,他又斗得不顾死活,哪里能熬到今日。
“莫非是因那面宝镜?”山下沉喑道。
“我便也是这样想,但不知这神物如何能为我这等非妖非鬼所用。”和也说到这里,抬头看看天色。此刻天已大亮,难得深秋里还能有如此晴日,一方青色盈盈,倒像是不知愁绪的一汪碧水。
“那镜子现在何处?”
和也摊开掌心,上面洁白一块,似玉非玉,似骨非骨,不圆不方,形状怪异的紧。
“这是甚么?”扣七月兑口而出,才发现自己简直明知故问。
和也并不去答他,只看着山下。
山下皱眉,想了一想,“你莫要告诉我,那花也是这镜子变的。”
“是,也不是。”和也挑眉,脸上半有得色,似是说,便是你也难猜通透,“那花本非凡物,因此物渐渐有了灵气与灵识,我便将镜子藏于它灵识之中,饶是如何神通广大,一时也难以辨认。”
“可为何这宝镜,却是这般模样?”扣七忍不住问道。
“所谓天象,吉凶变更,晦明更迭,从无定象。他能映出你心中所想,随心而变,永无实体。说不定,它不过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难怪,我看着像……”扣七说到半路,立时打断,脸涨得通红。山下却满面玩味地盯着它,若有所思。
和也睃了扣七一眼,将手收回,沉色与他二人道:“我话说的太多,如今时间益发少了,你们可听我话,快下山去?”
山下与扣七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和也气得握拳望地面一捶,“真是不知好歹。”
“要走一起走。”扣七见他无力,索性拉过他胳膊,将他背在背上。山下在他身后扶住,二人从方才起便莫名有一种默契,此刻心中旁无杂念,只想着同生共死。
扣七只觉背上一股透心凉意,却感觉不到心跳,心下便是一痛,不由得双手拢紧了些。和也头伏在他耳边,半是无奈,只好说:“这林中妖邪见我受伤,其心必反。你们出去须埋头直走,切勿回头,至那石碑前左折下山,定要在天黑前赶到。”
他又令扣七将佛珠拿出来,用袖子掩住,交给山下握在手上。
“若情况危急,可将佛珠拿出抵挡一阵。”
二人点头,三人便立时出发,往林中穿去。
一路已不再寂静,唧唧喳喳似多了许多鸟雀,三人皆知绝非寻常,不由得都加快脚步,只管埋头苦走。好容易无事走到碑前,扣七跑得直喘,满头大汗,和也便自拿袖子与他一擦。
正待沿左边山路下行,忽听得晴天一声瀑喝:“孽畜,待往哪里逃!”
扣七一_chan,险些松手。他慌里慌张打了个踉跄,站定抬头。
却见一僧人从石碑后绕出,站定在三人面前。
那中年僧人方脸周正,面上无髯,双目如电,面孔森然,僧袍穿得一丝不苟,光头上赫然九个戒疤,脚下白袜雪然。
另两人不认得他,扣七却是识得的。
“师叔。”他_chan巍巍叫了一声。
?~~
总算在出门之前写完了。
纯天然无修改的一章orz
443 更了2011/9/2 18:06:00
lz爱上这个id了。。。。。
这章写的很吐血,当然发出来更吐血,学校的电脑太苦逼了T^T
先提个醒,此章小虐
------
其七
琵琶寺有三院,净心院,藏经院,及戒律院,分别由无行无识无嗔三位方丈掌管。扣七平日粗心,常被罚去戒律院受戒,是以最怕的,便是那自年纪轻轻起便道行高深,位居院首的无嗔方丈。
那方脸和尚却正是无嗔,只见他双眉紧皱,牢牢盯住扣七身后,手中锡杖似在自行震_chan不休,杖头大环下数个铜环不住发出锡锡之声。
又听他张口喝道:“何方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扣七急惧,正想开口解释,却听耳边和也一笑,在他肩头轻轻一拍,便飞身落于他身后。
“甚么妖孽也不知,便想来捉妖,老和尚真不知好歹。”他冷哼了一声,言语里大不敬,却稍显中气不足。
“大胆。我佛法力无边,岂容你这小小妖物在此放肆。”无嗔声如洪钟,双手合十,立时便要施法降妖。
扣七大急,连忙张开双臂拦在和也身前,向无嗔求道:“师叔,请手下留情。”
无嗔这才看他一眼,脸上绷得死紧,“孽畜,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模样!你可还记得四谛五明,自己是个出家人!?你心中可还有佛性!?”
扣七扑通跪下,面色苦楚,却坦言道:“徒儿自知天性驽钝,无法参透,有负师父与师叔师伯的苦心,且徒儿业已……业已破戒,请师叔责罚。”
无嗔大怒,“主持方丈平时是怎么教导你的!”
“徒儿知道,但事已至此,我心无悔。请师叔责罚。”他只求受罚,却半口不提破的是何戒之事。
无嗔与和也皆是一震,无嗔抬头看看面前那有着奇怪气息非人非妖的青年,再想到方才抬袖拭汗一幕,心中起疑,看着扣七,缓缓道:“有情皆为五蕴假合,若起贪爱,对五蕴如幻虚假不能通达。贪爱染着,倒想邪求,乃至痴慢,都是思惑,若不去除,难得一切智,便不能圆满。”
扣七垂头,脑中回想起师父当初如斯涓涓教诲,不禁满心悔意,苦不堪言。但转念又想,这无嗔师叔生平最是嫉恶如仇,刚直不阿,说一不二,手下降服的妖魔鬼怪,已不知有多少。若是自己就此放弃,师叔定不会放过和也,不免心中犹豫。
无嗔见他思虑,又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师父便是担心你在外受邪魔诳骗,遭遇不测,才使我来帮你解月兑。”
“徒儿……徒儿……知错。”扣七又羞又愧,不免抬不起头来。
“知错即改,尚还有救。快起身过来。”无嗔难得语气和蔼亲切,却见扣七浑身密密一抖,埋头_chan声问道:“师叔莫不是还要收妖?”
“那是自然。天有天纲,人有人纲,邪魔歪道有违天地纲常,本不该存于人世,害人害己,终无善果,我佛慈悲,便是要我等来降妖伏魔,拯救众生的。”
扣七仍旧跪着,这时却慢慢抬起头来,无嗔见他已是满面泪水,心下大奇。
“求师叔放过他,他未作过大恶,犯过大错,都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尚如此,何况于妖。”
“放肆!人妖殊途,岂能作同一语!”无嗔喝道。
“徒儿……就是不明白,为何人与妖,不能共处!”他此刻目光坚定明晰,似已参破,笔直注视着无嗔,无畏无惧。
无嗔震怒,一抬锡杖,道:““孽障!今日我便替你师父收拾了你!”当头便要劈下去。和也连忙抬手挥袖,锡杖堪堪在扣七头前止住,似被无形巨力拦住一般。只是这九个戒疤的得道高僧法力何等厉害,饶是和也平时状态,也敌不过他,更何况现在这般?便是浑身一震,往后一个踉跄,幸被山下扶住,才未摔倒,但觉胸中气血翻涌,一时难以平息。
无嗔眉一提,双掌飞快结印,即念不动明王火界咒。
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扣七不防招架,竟是呆在当场。无嗔招来的是三昧天火,朱红辟邪,烧无不尽,和也见势不妙,一把推开山下,瞬间渺去,但因受伤,终是逃不得太远。
“分别善恶,有为无为。解空得道,天命奉行。”无嗔面色庄严,双目微合,晃动锡杖,叮当作响,双手平托,喝一声“起”,但见那杖头大环中心宝珠灼灼生辉,笔直往一个方向飞去。
无嗔紧追其后,扣七连忙爬起身来,他跪得久了,脚下发麻无力,等缓过这个劲儿,山下也不见踪影。
“师叔!和也!”他茫然大叫,照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追过去。半途只听一声爆喝,当下心惊胆_chan,不由得拔足狂奔而去。
等他奔下一个斜坡,树叶落尽的荒芜矮从后是一片小的空地。
晴日当空,正巧照在这片空地上,扣七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心里却往下一沉,如坠冰窟。
无嗔师叔背对着他,背影僵直,双手垂落于身侧,似遭受重大打击,锡杖月兑手坠地,他只作不知。
扣七惊疑不定地走上前去,从师叔的肩膀一侧往前看去。
和也坐在地上,身前身后都是明晃晃的血。
一地的血,铺尽天地般,从他身前一直流到扣七脚边。
扣七惊喘了一下,倒抽一口冷气。
和也看向他,目光呆滞,似在看他,又似不知落目在何处。他怀里抱着个人,月白的袍,乌木的发,鲜红的血,格外的醒目。
血从他身上奔涌而出,倾尽全力一般,似他表命扑上来的身影。
“和……和也……”扣七张口结舌,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转眼又看,却发现那人背上赫然揷着枚独钴杵,其中三重鬼目,分明是他师叔所有。
山下智久咳嗽了一声,却呛出一口鲜血。他抬手将和也的肩搂住,苦笑道:“我以为甚么都能长久,想不到原来我真过不了这一关。”
和也一_chan,将他抱紧了些,手上血浆黏滑,山下的身体没有力量,沉甸甸地直往下滑,他几乎要抱不住。
“不,你在胡说甚么?”他胡乱喝道,脑中乱糟糟一片,几乎手足无措。
“那疯道士却是一语成谶。”山下断断续续继续说道,“都是我命中注定,只怪我有心无力,你莫要太伤心自责。”
“谁在为你伤心!?谁有求于你了?”和也口中仍是倔强,_chan抖的声音出卖了他。山下轻轻推开他,却见他眼中深埋着的痛楚和悔恨,他在他面前一直这般的口是心非,他又怎会不知道?
背上伤口痛楚难堪,却比不上心中这般即将要生离死别的伤心难过。山下忽然一阵心灰意冷,惨然笑道:“便是最后一刻,你也不愿为我口吐真言?”
和也脸色惨白,红颜枯骨,都化悲凉。
“你却要我说甚么?到那时你化作鬼,下到黄泉,过奈何,饮孟婆,又能记得住甚么?”
“只要你与我这一刻,我便可满足。”山下微笑。和也却始觉得撕心裂肺。但见他神情渐渐萎靡,如一株惨遭摧残的兰,刹那容色凋零。“今日是我生辰……”
“你要听甚么,我便都讲给你听。”他求他至此,他也只有_chan声回道。
“讲我们的初识吧。”
“……那时我坐在院子里饮酒观星,你迷途误闯,夜下敲门。”
“你识得我的,是不是?”
“不,我不认识你,可我却记得你的样子,在梦中……”
“那个时候你却好似很惊讶。”他无力地轻笑。
“我以为身在梦里。”
“甚么样的梦?”他又勾起嘴角,表情好奇天真,目光涣散悠远,直达天际。
“你骑在金翅鸟上,在云中飞,我远远看着,想追又追不上……”
“……”
自此再无回声。
和也俯下身,紧贴住他的脸,那面还是温热的,比他暖的多。他无声地将他牢牢抱住,用尽全力一般,宽大的袖子遮住一切,几乎要与他融为一体。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为着一个莫名反复的梦境,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强将他留下,直待终时。
他只觉事关己身,一切都是莫名,不知来处,亦不知去处,死无所归,老无所依,人不老,心却将死。人生便是梦一场,他活得这般孤寂自在,心中却是苍茫空落,弹指挥袖之间月升月落,云停雨止,久了,有时竟分不清何处才是真实。
那时他在幻境里关了个人,那感觉是新鲜的,奇妙的。似舟行海上许久,这才见着个岛,别一般的风景,使他懵懵懂懂靠了岸。
可如今他还没将这滋味琢磨透,便忽遇天变岛沉,迫他离去。
他在梦里一直向往追逐的那个人,原来从头到尾都未曾属于过他。
?
无嗔全然没想到,事情会到如此境地。他追踪到那妖孽行踪,见他身负重伤,法力平平,夜无意缠斗。还因此处除妖气以外,亦有一股魔气冲天,比起这非人非鬼之物,那魔物才最是难缠,他需得尽快解决此事,再想下步。时间不能久拖,天一旦黑下去,纵使法力如何高深,亦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谁想当他祭出独钴杵,念咒向那妖物刺去时,从旁忽然揷出一个人来,挡在那妖孽身前。
他哪里来得及收势?只不过一瞬间,那杵便正正刺人青年背中。自此神器误杀染血,再无用处。
他面如死灰,因是戒律院方章,从来以身作则,铁面无私,戒罚分明,哪知今日,从来小心谨慎的自己却犯了最为严重的杀戒。
他便如那独钴杵一般,从此再无回头路。
扣七却想,这下终于能让他永远记着了。
心中竟是有些羡慕的。
?
只听无嗔长叹一声,不停道:“冤孽。”也不顾地上锡杖,转身便走。
扣七惴惴,在他身后喊了声师叔。无嗔止步,回头看他,脸上堂堂佛光顿消,依稀有些惨淡。
“我去也。”
“师叔,你去哪里?”扣七急问。
“回琵琶寺,该结的,终须结。你好自为之罢。”
说罢,抬脚便要下山离开。
却忽听和也一声厉喝:“老和尚,你便这样轻易走了!”
“你待如何?”
“你说人有人纲,人说杀人偿命,你便该如何?!”和也双目圆睁,满面煞气。
无嗔冷笑,“琵琶寺自有戒律罚我,还轮不到你这小小妖孽来过问。”
“你此番便这么一说,却无凭无据,人最是狡猾不守信,教我如何信得过你。”
“不信便罢,我不需你来指教。今日我放过你,你便该惜取性命,好自为之。”
和也罔顾扣七焦急神色,冷笑一声,手上却轻柔,将山下尸首小心平放到地上,又将他衣袖上褶皱一一铺平,抬手帮他理顺散开的头发,站了起来。
他之并指为刀,手掌上浮现出一层薄薄金光,脸泛大青,眉心火印赫然。
“放过我?你又算的了甚么?你我相斗,还说不清谁胜谁负。今时今地,我便叫你血债血偿。”
他最后四个字说的极慢极用力,听在扣七耳中却如利锥扎在心上,他想扑过去抱住他,让他莫要冲动,却不料怀里抱了个空。
无嗔却才误杀了人,如今心情沉重,又满心愧疚,下手不免轻了,和也却是不顾死活,燃尽全部,要与他拼命。扣七总被二人挡在圈外,却依旧伺机去阻拦。
无嗔一脚踢开他,沉声喝道:“快些闪开。”
和也一面冷嘲道:“老和尚,你如今已杀一人,怎的就不敢再杀一个。”
无嗔手结降魔咒印,怒道:“休得胡言!”
和也厉声大笑,已似有些痴狂癫相。扣七大骇,不管不顾一头抱上去,紧紧缠住他的腰身。
“师叔,我求求你,今日快走,待我了结此事,便回去向师父和您请罪。”
无嗔素来熟知扣七品性,错了便一应地闷声受罚,是从来不会如此哀声恳求的,他见大势难回,杀业已犯,便长叹一声,与他道:“阿弥陀佛,待我回去秉了师兄,再回来算计。此处魔气冲天,你……好自为之。”
说罢大步朝山下走去,几下便消失了踪迹。
和也怒喝:“臭和尚,你莫走。”无奈被扣七缠得过紧,月兑不开身。他恼羞成怒,朝扣七吼道:
?“你松不松?”
“不松,死也不松。”
和也二话不多说,一把捏住他手腕,朝后弯折过去。
扣七钻心地痛,却咬牙不吭声。只把气力都用去拦和也。
“你和那老秃子一样,都不是好东西,枉费我当初救你!”他末了总算将扣七扯开,把他狠狠甩在一边,“快给我滚。”
“和也……”
“莫要再叫我,我不想再见你。”
扣七不想他竟会月兑口而出,说出这般绝情话语,心下失魂落魄,摔倒在地上,一时竟无法起身。
“你走不走!?”
扣七看他一副切齿模样,知自己先前毫无立场,做得过分,遭他恨得深了,伤心至极,心中反倒平静下来。
“你要我走?”
和也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偏过头去,似再不愿与他说一个字。
“你我相识一场,你连看都不愿再看我一言?”
和也不语。
扣七见状,知事情再无转圜余地,只得默默点点头,缓慢从地上爬起身,蹒跚欲下。
“慢着。”
扣七心中乍喜,却听他道:“把他带回家,替我……安葬了罢。”
扣七在心中苦笑,他尸体回家,自有家中人安葬哭丧,又关你何事?
他无话可说,转身将山下抱起,转身便走。
他没有再回头,却不知和也站在原地,神情失落迷茫,一直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清楚。
只一夜之间,天地骤变,险情频生,到如今已是花落人亡两不知。三刻后山下魂魄离壳,他本还能再见上一面,可见了又有何可说?还不是无语两相对,直到阴差勾魂而至?
至于扣七,他实在已负他够多,今次以命相报,从此见面是路人,再不欠甚么。
他一直站着,直到听见身后传来阴切切的笑声。
“和也,你这一招反目成仇,使得却好似真的,就连我,都有些不忍心了。”
?
~~
继续提醒,下章更虐=v=lz是坏人。。。。
458 更了2011/9/13 19:18:00
其八
和也闻言转身过去,面上并无任何表情。
两人默默对视,中间横亘着一条天河。
“你待要如何?”他语气里有许多说不清的疲惫,面上却倔强地苍白着。风起处,将他玄衣扬起,竟能看出点形销骨立的影子。
魔物的眼色一下变得贪婪,从那狭长眼缝里溢出红色的邪光。
要润的脸没变,却俨然已成另一人。那时他一时控制不住,窥了镜面一眼,只想不到那正是他随身所挟照妖镜,但见镜中之人双目血红,满面煞气,印堂阴青,七分似鬼,忽如雷轰顶,灵台归位,神智清明起来,即刻恢复了他为人的意识。
先前为邪魔俯身时的模样历历在目,只觉那时说话做事虽说身不由己,却又好似由心而发,原来一般鬼神凭依,仅是借个躯壳,魂魄却各自独立,互不干涉;而人魔却最为歹毒,倘若心不正,念不纯,稍有不慎被魔物钻了空子,便是邪由心生,合而为一,从此再无法摆月兑邪念,至死方休。
他一方羞愧难当,一方又不禁怀念那时无所顾忌的张狂自由,内心Deep被彻底释放,又兼法力无边,好似能只手遮天。这般在矛盾中挣扎,脸上文身似感受到他情绪起伏,竟又开始吸他法力。他一时大惊,却记起失忆前种种因缘,想他堂堂紫云观主之高徒,出师以来法力高强,收妖无数,从未遭遇过如此惨败,更不用说他连对方是妖是鬼都尚未分清,只因一时大意,便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简直奇耻大辱。
他生来聪慧,从无敌手,难免有些高慢,鲜将人放在眼里。是非对错从来只依自己,既无所求,亦无所惧,世间道德纲常便不甚在意。他以为这般作派乃是因他能耐,想不到有朝一日却被钻了空子。
是以盛怒之下,兼之法力被吸走大半,那邪魔便趁虚而人,反倒益发猖狂起来。要润在一阵剧痛和瀑怒交杂之中,听见心中有个微小却不容忽视的声音,反复向他道:既然这般痛苦,不若把一切都交给我罢。
你生气,真只因他骗你?
他费劲心思,只让你觉得受辱,却并未感觉其他?
莫要骗自己,你心中有欲念。
你真不想看见,他心甘情愿地跪伏在你身下,臣服于你?
他是你的,我会帮你。
起先不过耳语,其后却渐大,像失控的潮水,一路上涨,直至声如洪钟,振聋发聩。
要润心烦意乱,简直有些慌了。心事仿佛被人看破,全无隐秘,一击即中。他却还想说服自己,那只不过是一时迷惑。
全是那妖物的错。
但,他现在岂非又在遭遇另一个陷阱?盘踞在他心上的,究竟是谁?
他无法集中精力,司牡丹威力之下,神智渐渐又涣散过去,他觉得自己左半身冰凉,右半身火热,身体被劈成两半,一半在天,一半在地。
那一半,表也罢。那声音又道。
要润只觉左眼一黑,身体里清明温醇的部分自下而上飞快褪去。他不知这是失去了甚么,心里尚有丝留恋。
但那留恋亦不过转瞬即逝,他茫然望向虚空,双眼转瞬洇红,任凭那片黑暗将内心_Tun噬。
?
“小和,你赠我的司牡丹,真是妙物。”他伸出舌头,轻舌忝 上唇。左边脸颊上密布着暗红色纹路,细看之下竟是牡丹,只不过如今已怒放成满朵,花瓣却有些变形,拉成细长模样,似与他已融为一体。
和也安静地盯视他半晌,才一字一句认真道,“你要知道,我是绝不会赠你甚么的。”
要润一顿,缓缓笑开,“是了,既然有你,何须其他俗物?”
和也暗暗咬牙,神情却镇定。他摇摇头,“你多想了。我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不知你能这般无情又自欺,实在叫我好生失望。”
“过往两不相欠,如今亦可做路人。”他笔直站着,双目木然,不理会要润眼中究竟多少真情意,“若说有所期待,原本也不过是你一厢情愿。”
要润笑脸一滞,眯起眼睛,“你可真知如何激怒人。”
“我说的全是实话,你若不爱听,大可无视,何苦与我斤斤计较。”和也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在嘲讽,看在要润眼中无比刺目。
但随即他轻哼一声,“也不知你我说话这方,那小秃驴下山了没。”
和也冷不防被他说中心事,眉梢一_chan,虽立刻将情绪压制下去,到底被要润看出端倪。
他面上讽刺,语气却有些咬牙切齿,“小和,我真没想到,竟还有人,能让你这般牵肠挂肚。”
“你多想了。”和也冷冷盯着他,暗中已有防备。
“是丁是卯,那便走着瞧。”谁想语音方落,要润身形一变,已化做一阵黑沙,便朝山下扑去。
和也大惊,立时飞身紧追其后。
?
扣七背着山下的尸身,大步往山下走去,他脑中乱做一团,脚下轻飘飘的,也不知该走往何方。
这般魂不守舍,竟没摔倒,只是等他觉察过来,已不知走到哪个方向。放眼望去,背后山景悚然,面前坡地平缓,植被稀疏,看似已近山脚,只是一片蛮荒,依然望不到农家。
他愣了半晌,才想起日未西沉,一观天象便知在哪。当下暗骂自己驽钝,又想起和也揶揄他时的模样,顿时心中绞痛万分,鼻子一酸,几欲落泪。
山下身体尚有余温,扣七将他望上托了托,朝着日头相反方向走去,半路却似有听到身后动静,便又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
眼见着已能遥遥望见穿僧袍的那个身影,和也心下一急,口中念咒,从道旁飞速窜出几道黑影,将那团黑沙牢牢圈住。黑沙不紧不慢地在圈中盘旋,渐渐化成飘渺不定的人形,但见要润甚是轻蔑地道:“单凭这蔓藤,便想拦住我?”
和也余光见扣七停在半途,左右张望,似在找路,心下焦急,知道非将他拖住不可,便道:“你若有本事,又何必和一个又傻又呆的无能和尚过不去。”
要润知他不过在拖延时间,但心中一把妒火烧得旺盛,被他激将起来,“还真是有情有义,实在令我恶心。”
他仅抬了一根手指,却在四周腾起焦黑的大火,瞬间将那蔓藤皆数烧去。
“你莫不是忘了,我是甚么属性?”
和也冷哼一声,却不理他,又招出一条水龙,朝要润扑去。
要润游刃有余地避开,谈笑般道,“小和,既然失败过一次,又怎能再用一次?”
他几乎只是挥挥袖子,那条龙便散去了。和也捂着胸口微喘了几声,咒术带起的风使他衣襟半开,露出半片雪白的肩背,黑发凌乱散落其上,益发显得纯净。
要润停在原地,双眸凝滞,紧盯住那片原始的诱惑。白皙的,毫无瑕疵的肌理,使人幻想底下鲜艳的红,森白的骨,连骨头都该是美的。
好想品尝,任何人见了都控制不住的味道,想要生_Tun活剥。甜美。苦涩。疯狂。
魔由心生,他如何控制得住。
和也却似恍若未觉。他斜睨过来,眼睛藏在睫毛下,干净却诱惑地凝望,唇色鲜红似染血,神情里有一种放浪的坦荡,无所顾忌,毫不在乎。仿佛在说,不就是如此,你若要,便请拿去。
但只要你能做到。
只差一点,他就似全然的献身了。但正因为只差一点,不过丁点的距离,看起来唾手可得,但却高不可攀,才使他令人渴望。
要润呼吸沉重,兽一般的chuan_Xi,看着他,眼神离不了他,一瞬的眨眼都无法忍耐,和也听见不远处动静渐远,知他找对了方向,不由得神情一松。
关心则乱。要润看他看的这般人神,又怎会不知他情绪变化?只一个细微的变化,他从那深切的渴望中逃月兑了。
“你…在色诱我?”他目光暗沉,声音里带着危险的意味。
和也心一动,忍住后退的欲望,只沉默不言。
要润迫近些,“我先前便觉得奇怪,如今想起来,小和,你的灵力,都到哪里去了?”
和也一_chan,想要往后缩。
要润却比他更快,只一眨眼逼到面前,伸手撅住他,将他拉近些。
“莫要说是我害你。”
“不然呢?”和也咬紧下唇,目光倔强。
“当初我那道天火符险些抓到你,却被你溜了,那个时候我便觉得奇怪,既是天火,寻常妖鬼断没有逃月兑的理,只能坐以待毙,你又怎能例外?”
和也垂下眼睛,不再看他,要润却强行抬起他下巴,他力道与法力都惊人,和也被他抓得动弹不得,只得抬头。
要润着迷地看着他一双明亮的眸子,里面正露出凶狠的光,仿佛在里面潜伏着一只野兽,“真美,不愧是我的小和,真美…”
“你放手!”
要润置若罔闻,边盯着他的眼睛,边继续道,“那时我便想,此人定有一般妖物所没有的法宝。然后我在院子里发现了,你设的圈套。”他不无满意地说,“谁都没有注意,小和,只有我。”
“那院子是个结界,或者说,是那个仙器做出来的双重世界,一个禸眼凡胎皆能看见,另一个却须得有仙器,从特定之处才能进人。小和,我说的可对?”
他语气这般温柔诚恳,和也却打定主意闭口不言。
“那是我苦思冥想,始终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又不知是个甚么仙器,又好奇又心急。想不到,这个时候你却自己送上门来,亲口告诉了我。”
“原来竟是天象宝镜啊!”说到这四字,要润脸上乍现黑气,眼光变得险恶起来,透出陈腐的死气,“可这不是当初我送你的东西么!?你这般不知廉耻地用着,用得随心所欲,转头却对我说,你我两不相欠!?你竟敢!?”
他将和也拉得更近些,近得两人连呼吸都不分彼此,“小和,你对我,怎能如此冷血无情呢?”他轻轻说,吐气一般的声音,似恳求,又似抱怨,神情哀切起来。
和也定定看着他,却道:“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要润无声却疯狂地大笑,面孔被笑意扭曲的狰狞,“既然如此,那可怨不得我了。”
他一把扯过和也,将他牢牢束缚在胸前,往前飘行一阵,让他二人都能清楚地看到扣七的背影。他的下巴自后搭其肩上,在和也耳边状似亲昵地细语:“他你也表了?也好,那我便替你,杀,了,他。”
和也听清这缓慢清晰的三个字,死命挣扎起来,张口便要喊。要润伸手牢牢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箍紧他,和也便不管不顾地乱踢。要润索性将他按趴于地面上,隔着败落的草丛,勉强能看清前方。
和也浑身被控制住,却依然倔强地昂着头,死死盯着扣七,仿佛一切都无法使他屈服。要润垂首看着他,身下的躯体正在微弱但克制地_chan抖着,手下呼吸微弱潮湿。他心中涌现出一股奇怪的欲望,想要做些甚么。
只是一个念头,他却低头在他耳廓上轻舌忝 ,将那白皙小巧的耳垂含在嘴里,用舌头细细碾磨品尝。和也满面怒容,却拿他不得,只得拼命偏过头去。
要润在他尖削下巴边上用力咬了一口,直至齿痕赤朱,这才放过他,轻笑道,“我送你个大礼,你须得还我甚么?”
然后他抬腕,只手成爪,往扣七方向直伸过去。
那手便化成一道犀利的黑烟,待扣七觉察出甚么转过身来时,黑烟便如箭一般,即刻穿胸而过。
472 更了2011/9/16 12:46:00
好像很多都没解释清楚,不过之后会解释的orz
我以为上章就会虐完了,结果下章才正式开始。。。。
以及,这剧情神展开得我都无语=v=
===
其九
要润只觉身下人身体一震,僵住了。他低下头看,见手掌上方,和也一双眼睛茫然瞪着虚空,内里莹光闪烁,似有湿意,不知怎的心下一阵焦灼,就是不愿见他露出这幅神情来。
他用力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吼道:“不准哭。”
和也的脸一霎涨红,一霎又苍白,意外地却在笑。要润捂着他的口唇不欲他发声,便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但见一双眸子弯起,眼角泛起涟漪般的细尾,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无功。
要润怒气里一阵莫名,再抬头时,却讶然发现,那和尚竟似没事一般,看起来也不清楚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何事,还以为只是风刚巧吹过一阵烟,于是愣愣地拍拍衣衫,见没弄脏,又转过身去,缓慢且木然地朝山阳方向下行。
要润心中惊疑不定,低头看见和也眼中泛起得色,一想便通,忽地脸上变色,厉声道:“你…你将镜子给了他!?”
和也如水波一样,无声地笑的更甚,一双眸子已弯成新月。要润受不了他这神情,低吼道:“为什么?!他凭甚么?那是我给你的!”
他这样失态,即便和也用力撇开他的手他也一时没能反应。和也深深吸了两口气,苍白的脸上难得现出点血色,这才转过头,眯起眼睛将要润细瞧,“你既将这宝镜算在我头上,我缘何就不能做主给别人?”
“莫要这样看我!”要润怒喝,声音嘶哑,脸上不无伤心,一时间竟显脆弱,“他为你做了甚么,你这般为他!?”
“我愿意。”和也转过头,不愿见他这般,似乎只要看了,他便会忍不住做些甚么。
要润狂笑,“你竟说你愿意……笑话,真是笑话!……难怪白日虽无鬼气,方才与你一斗,可你只用妖法,才显得那般虚弱,我以为是我伤了你,我以为全是因为我……想不到却是你早已给了别人……”到最后声音渐低,似在喃喃自语。他眼角泛红,半面细纹似都烧将起来,俨然已伤心欲绝。
和也默默无语地侧着头,低垂的眼帘里情绪翻涌。
?“……可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又知道些甚么?”
冷不防遭要润这一句,他也只是脸色苍白,不发一语。
落花流水,说不得谁无情无义,一切皆因无缘分。
“甚好,甚好,你绝情至厮,我便也无所顾忌。”要润笑毕,神色一冷,似变了个人,流露出邪异残酷的神色,“我又何苦对你客气?”
和也见他神色有异,心知不妙,待要起身走避,无奈力有不逮,冷不防被一脚踏在肩上。要润这一脚颇重,几乎能听见骨裂的声音,和也痛得眼前一阵黑,头脑发晕,禁不住轻呼了一声,但随即便死死咬住嘴唇,再不发出一声呻喑来。
要润冷笑,“我就知道你有骨气,不枉我念想你许多年。”
他拉起他被踏踩着的半边手臂,直与身体垂直绷紧,和也被这力道弄得全身失力,肩骨一处如撕裂般,头颈后垂,黑发散落一地,只能任由他动作。
“可你从来不知道,这念想究竟有多痛,”他俯视着他,在他指尖轻舌忝 ,拿牙齿细细研磨那小巧指肚,看着它们在自己的手心轻微_chan抖,如在玩弄着到手的猎物,“你从来不知,不论我如何用心,只求你看我一眼,想我一刻也好,便是魂飞魄散,我也认了……可你却从来不放在心上。”
他此刻已完全是人了魔的模样,眼角吊起,长眉人鬓,脸上的文身堪堪怒放,血红的眼底有看不透的深渊,欲望在其中嘶吼,发梢都燃成酒红。他紧紧捏住和也的手腕,紧到那白的手背上现出青筋,其上泛起一层嫣红的血色,在他手腕上掐出些个深刻的月牙痕,这时他又从怀中拿出个碧玉小瓶,在和也面前摇了摇。
“你可知这是何物?”
和也目光迷离,似看非看地望着他,袒露出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只顾着chuan_Xi,似已痛到神智不清。
要润自顾自叹道,“我竟没想到此招,果真是最毒妇人心。”目光似有意无意般往一侧林中瞥了一眼。
他两根指头一捻,但见瓶身波的一声便碎掉,从里面掉出个赤红丹珠,要润并不用手接着,却让它悬在摊平的手掌上空,任这丹珠滴溜溜旋转着。他又低下头,目光温柔地俯视着和也,“让我喂你,可好?”
和也虽然力道丧失受制于人,却依旧不理他。不想下一刻疼得一缩,眉头顿时紧锁住,眼中厉光一闪而过。原来是要润竟用指甲在他腕上划出道口子,不待血流出来,就将那赤珠引了进去。
那珠子一沾血,即刻化为无形,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尚未滴落的血珠便倒流回去,伤口封合,立刻凝成道淡粉的疤。和也如一条落网银鱼,浑身剧烈一弹,几乎挣月兑要润的掌控。他目光涣散,面容皱紧,看上去似乎相当痛苦,要润一松手,他便落回地上,双臂紧抱,浑身轻微_chan抖着,虽微张着嘴,薄唇颜色尽失,却连半声都发不出。
要润目光复杂地盯住他,一时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这时天空剧变,东山头的云朵忽聚集成堆,形成一片五彩祥云,往山脚这边急压过来。
魔物暗惊,祥云出处必有仙。虽说仙魔不两立,但他在此尚未做出何等恶事,震惊天庭,缘何仙界会下来多管闲事?
当下长袖一挥,将和也卷起抱在怀中,隐过身形,藏匿住二人气息。
但见那祥云并不在顶上停留,反而渐渐往山阳飘去,那去路却正是扣七离开的方向。
莫非那呆和尚乃是天君转世?
若真是如此,才当真有趣的很。
他悄悄跟在那五彩云后面,待要一查究竟。大约是因着辟邪虫的缘故,和也此刻双目紧闭,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竟似晕厥过去。要润托着他,仿佛托着一片叶子那般轻松。
扣七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发生何事。方才那阵黑沙穿心而过,他听见胸前一声清脆的低响,非金非玉,端的是异常,但此刻他已无心细想,失魂落魄令人变得漠然,生死置之度外。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人伤心至厮呢?
可如今山下已亡,和也疏离,师叔弃走,那些爱恨情仇,都不过过眼云烟,连个对付的人都没有,眼前白茫茫一片,脑中除了下山,再无出路。
等办完和也交托的事情,之后他还能做些甚么?凡心既生,寺院已回不得;斩妖除魔,他从未想过。以前不曾细想,佛经在脑中全是生硬古字,生搬硬套,只知学师父,渡人,救人,却不知缘何渡,从何救;如今这才想通,他这颗顽石心中本无大爱,求得只不过是一方宁静,两相偎依的小情罢了。
可一般世人,莫不过此,他又有甚么错?莫名却得此终局,落得一事无成的境地。
这所谓的由天由地不由人,求生求死求不得,他置身其中,只是从来没参悟罢了。
?
木然间忽闻仙乐,扣七恍若未觉,直到身前被四人拦住,二男二女,男子头戴进贤冠,额花细致朴素,身着黄裳方履束大带,腰佩金线鱼袋,女子梳着单螺,眉间点着玉梅,身穿及地粉紫长衫。男子手执笏板,女子手捻梅花,都生的眉清目秀,仙风道骨,意态端庄。
扣七不防出来这四人,脚步一顿,已是停了下来。他不知朝事,自然不懂看那鱼袋所示官位,但见这他们服饰虽简洁素淡,却精裁细剪,材质上佳,知道绝非一般人家。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这几个神仙也似的人忽然朝他跪下,齐声道:“恭迎天君。”
扣七被吓得不轻,倒抽一口冷气,噔噔后退两大步,这才站定。他圆睁双目瞪着这四人,结口道:“你……你们是……是何人!?”
一名看来稍年长的男子温文回道:“下官乃是南方天虞山上昭圣陵光天君座下侍从,此次前来恭迎天君历劫完成,功德圆满,回归天位。”
“甚……甚么天君,历劫?你们弄错人了吧?”
那名侍官不答他话,微抬起头来。扣七起初以为他在看自己,却不想他眼光一偏,竟是在看他身后。
扣七只觉背上人体温尚温,死去已有一个时辰,竟还未僵硬,心下本就奇怪,这下却不知如何是好。
他这是忽觉心头急跳,似有物将从中跃出来。却只听耳后有人柔声道:“都起来吧。”
却是山下智久。
扣七脑中大乱,僵立着不动。只见身前那四人听话起立,山下智久轻拍他肩膀,“多谢师傅一路相负。”扣七便不由自主地松手,任他下来。山下智久整理衣发后,又拱手行礼称谢,扣七连忙胡乱摆手,一时间如陷云雾之中。
但见他死而复生,虽依旧是旧布袍在身,血迹刀痕俨然,但神态间自有一股雍容华贵的气质,无法遮掩。扣七自惭形秽,忙把头埋下,不去看他。
山下回身,面朝向那四人,语气虽有礼却疏离:“有劳了。”
那四人说也奇怪,竟无甚表现,只木然垂着头,看起来都似清淡寡情得很。
扣七心中那事物跳得更甚,虽不痛,却无法忽视,他也不知缘由,连忙捂住胸口。却见山下又回过头来,只抬袖一招,那物什便自扣七怀中跳出,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最后落到他手上。
两人一见,皆是一愣。山下轻皱眉头,牢牢盯着那洁白如玉的牡丹骨雕,上面一缕血痕,抹之不去。扣七见是那时自己见到的天象宝镜,顿时心下一痛。
山下智久盯着这宝镜,面色阴晴不定,稍许又抬眼看着扣七,眼神淡漠无冰,“看来它是认定你了。”抬手一挥,扣七不由自主地伸手接住。
“花非花,雾非雾,动情止,无情变。他既给了你,你便收下吧。”山下智久长叹一声,转身欲走。
扣七脑中谜团无数,连忙问:“甚么给我?和也甚么时候给的我?我怎的没印象。”
山下在云端回头,“你且想想,有果必有因,绝不会无端生事。”
“可……可你若走了,他怎么办?”扣七急得大叫。
山下遥遥看他一眼后转身,声音传来时,人已飘远,身后四名侍官,再无人看他一眼。
“皆由天命。”
?
要润见山下复苏,天君归位,心下骇然。原来他竟是天庭之人,且位列高职,幸而当初并未与他直面相对,否则今日平添多少麻烦。又见山下将那骨雕招来,以为是他之物,不想又丢回与扣七,心中奇怪。他将宝镜偷出来,却未曾开盒见过,是以并不知情。
思虑间却觉手上一动,低头一看,却是和也醒了。要润连忙封住他言觉,和也却没有瞧他,只把一双眼死盯着山下智久方向。他眼中似有甚么挣扎欲出,呼吸变得急促,面上泛起一阵病态潮红,显是情绪激动之果。要润掐住他下巴,将他的脸扭过来,“不许看他。”他未张口,思想直通神明。
他这番举动却似毫无用处,纵使看不见,和也仍死盯着山下智久的方向,无知无觉一般。
要润又封他视觉,他却可听;索性又封他听觉,和也张口大笑,虽然无声,却状似凄厉。要润不知为何心中慌乱起来,便将他五感全封了,和也宛如毫无知觉的布偶,瘫在他手中,要润只觉得他的心跳的快极,仿佛在说,纵使你阻我一切,亦不能使我无念想。
他眉一竖,面有怒色,但随后他缓缓舒展开来,慢慢以神识对和也道:“你想知道吗?那我告诉你,山下智久他表你,他乘云飞走了;扣七也表你,你瞧瞧,他师叔竟然还没走,过来带他回秃驴庙了。这个世界上没人要你,除了我,只有我……”
这个世间决定,作恶总比为善来的酣畅极致。他抱着这般深切的恶意,兴奋得脸上都泛着光。
要润在那毫无血色的唇上恶狠狠咬了一口,血珠溢出来,一直划到下巴,带出一抹凄艳颜色。他哈哈大笑,牢牢抱住和也,魔风四起,二人便在原地杳了身形,风过处不知所踪。
478 更了2011/9/18 15:06:00
其十
“扣七。”
扣七愣愣看着山下远去的方向,忽听见身后有人招呼自己的名字,一时无法反应。
“扣七。”
他回头,看见师叔袈裟已收,面色沉凝,素袍雪袜,立在他身后。
“师叔……”他不由得唤道。
“随我下山。”无嗔拉过他,同行朝山脚下走。
扣七觉得奇怪,“师叔,您不是走了?怎的又回来?”
无嗔长叹一声,“我本已上路,半途暗想此事,只觉诸多蹊跷,转念便折了回来。”
“您是说,方才那幕……”扣七尚不能回味,山下智久竟是天君一事。
“是,但又不仅止于此。”无嗔大步流星,僧袍扬起,飘然若仙,纵如扣七年轻健实,也得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这是要去哪里?”他走的不是琵琶寺方向,竟是向着山阳。
“山下府。”无嗔面色凝重。
“可……可是他不是……”
“正因为此,我们才更要上门知会一声,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是死是活,都须有个交待。”方才他心觉不对,又急急赶回,恰好撞见山下升仙而去一幕,忽然恍然大悟。无嗔言罢,蓦然停住脚步,直视扣七,“扣七,我有一事问你,你须得老实答我。”
“是。”扣七见他表情严肃目光威严,心里咯噔一下,不敢造次。
“那妖孽可是给了你甚么?”
“……无错。”扣七不由得想起那牡丹骨,惴惴不安,却如实答道。
“拿来。”无嗔手掌平摊,上面掌纹清晰几条,深刻如刀砍,看得出雷霆万钧的气势。扣七怕他没收,又不敢忤逆,唯喏半晌,见师叔眼神坚定,事情是没有回转余地了,只好硬着头皮,从怀里把那物什掏出来,但终是不敢交给他,只搁在手心托着。
无嗔见他这幅模样,哪里不知他心中所想,暗叹一声,便也不拿过去,只就着他手掌细瞧。那材质不知是何物之骨,乳白荧荧,色泽通透,不带半点灰质,其上浮雕着一朵半开姚黄,自然风流,花瓣重重叠叠,繁复而生,本该是纯白无瑕的,谁想落了一滴血,正在那花瓣尖上,凝成一抹血痕,融进去,合为一体,再无法消除。此刻已近黄昏,天色黯淡的紧,这骨雕却丝毫失颜色,宛如当初院子里那朵奇花,不论早晚晴雨,兀自灼灼生辉。
无嗔伸指在其上一弹,但闻骨声铮铮,似金非金,似玉非玉。他没用多少力气,却觉好似有股力道自下而上,将他手指轻轻反弹开来。
“这是……”他面上现出略微疑惑的表情。
“天象宝镜。”扣七见师叔并未生气,心下稍安,便老实答道。
“不,这……这分明该是龙角……”无嗔眉头紧皱,似乎百思不得其解,“只不过这上面似乎有极厉害的仙术,莫非是被高人做成法器……一个小小妖怪,如何会有这等圣物?”
““师叔,你说他是……妖怪?”
无嗔长长地恩了一声,声音难得有些犹豫,似乎自己对这个答案亦不满意,“不,说起来又不太像,他身上有鬼气,应是死魂。但我见他精魄里有妖光,体内凝聚妖珠,是以日光下亦不散去,这非鬼非妖非魔的,莫非是……不,绝无可能……”
扣七听得云里雾里,心急如焚,早已不顾其他。
“是甚么?他究竟是什么?”
“世间法术奥妙艰深,我等凡人参透不得。其中有一旁门左道,叫做借尸术,将死魂引人凡人禸体,杀其生魂,借以还魂复生,但借妖之体却从未听说…想必只有无识师兄知道了。”
“但他还有生前家室记忆!况且…况且一般死魂,不是也能轻易附身于人的么?”扣七听他说的诡谲,心下一急,连忙争辩道。
“那不同,”无嗔眉头纠结,“一般死魂凭依,乃是与生魂共存,阴阳不调,彼此互相侵害,时间一久,非死即伤,弄不好魂飞魄散,是以凭依时间皆不得长久。何况他这又是妖之体,妖远胜于鬼,如何能反过来?”
“……那与这骨…龙骨又有何关系?”
“此物气息祥和安宁,随心而动,因是龙骨,本有灵识,一旦认定便会守护持有人周全,且能听凭调遣,乃是世人梦寐以求的宝物,但邪魔歪道之流最怕此物,一遇上即如置身幻境,不到大彻大悟之时,一生便困于其中不得逃出,不是杀器,胜似杀器……他何时将这东西交与你的?”无嗔语气忽转,说此番话时,声音面容已柔和不少,看起来对和也竟有少许赞叹之意。
“我……我不知……”扣七从方才便一直在冥思苦想,但无论如何记不得和也曾有亲手将此物交给他。
“你且想想,在你我相遇之前,他是否有过何异常举动?”
他那时背着和也一阵乱跑,好容易到得石碑前,以为总可以喘口气,却忽然见到师叔,严辞厉色,要罚将下来,和也轻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飘然落下……
他轻轻啊了一声,忽然之间喉头哽住,情绪翻涌,说不出话来。
那个时候,和也分明是预见到之后的一切,才将这宝镜悄悄给了他。
无嗔见他脸色哀戚起来,似是想起了伤心之事,一时便不多问,抬手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说道:“人与妖正如这阴阳两极,本不两立,难得他有这番情义。”
扣七垂着头不吭声,只盯着那龙骨看。上面那抹殷红的血痕宛如花瓣承露,鲜艳欲滴。
“这血……”扣七忍不住问道。
“想必是原持有之人不慎沾染上的……宝物从来圣洁有灵性,若非遇上刻骨铭心之事,难得沾染,想必定是有甚么,让他纵死难忘吧…”
扣七一_chan,忽然想到,既然山下未死,那么和也是否便可以原谅他?如今回去,他们是否还会如过去一般,重修旧好?这一切,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心念到此,他忙道:“师叔,我……能否回去一趟?”
“做甚么?”
“我……有事未尽。”
无嗔皱眉,立即喝道:“你还要回去找他?你忘了,人妖不两立,不收它已是仁慈,它将龙骨给你,便是报恩,恩怨两清,你二人缘分到此,从此便是陌路人,难道你还有妄想不成?”
扣七见他严厉起来,一时无力反驳,又素来无话可说,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师叔下山,但他心里主意已定,暗自打算今晚去过山下家之后,再做打算。
?
“你醒了?”
阳光稀稀拉拉落在眼皮上,那一道道黑斑兴许是树影,耳边除了衣服摩擦的低音,还有树叶的沙沙声和流淌不息的水声。他在…林中?
说话的是少年声音。他微一动。
“诶!你撞到头,莫动!”
他哪里肯听,眼未睁就要坐起来。
立时一阵晕眩。头顶如被利斧劈下,痛不欲生,身上各处似乎也有伤口,火辣辣的痛。他浑身气力一抽,不得不重新倒回去。日头有些耀目,他眼周刺痛,只好暂且闭着。
“撞上南山石,又被蛮蛮啄伤,你这身伤,不躺半月可是好不得的。”那声音温文尔雅,并未嘲笑他方才的急躁,带着适度的暖意,又不会显得过于殷勤,使人多心。
“蛮蛮?”他觉得这名字很怪,从未听过。
“即是比翼鸟。你…不是本地人?”他虽这样问,但好似一开始便知道似的。他心里一紧。
“这里是哪里?你方才说…南山石?”
“不错,这里是南山东边地界。”
“……你是谁?”他不顾头痛难当,努力试图睁开眼睛,想把那个人看清楚。但眼界迷蒙,依稀只能辨个青苍苍的轮廓。
那声音的主人轻轻笑了,如吹起一阵风。
“我是……”
?
声音如同在海底,被无限拉长变形,浑浊起来,他拼命捕捉那些宝贵的字眼,但它们立刻全都从手边溜走了。
果真有风霎过,那青影如一盘沙一般,顷刻间便消散开来。
他沉人一片失落的黑暗中。
?
“施主,这位施主。”
他睁开眼睛,茫然四顾。面前站着个白胡子老方丈,向他合掌,直言道:“本寺虽历经百余年风雨,但与大千世界相比自不足为奇,不知施主所为何事而来?”
“在下并无他意,只为求见宝物一面。”
方丈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缘来如风,缘去如梦。风过无痕,梦去无踪。施主又何必强求。”
他也不知为何,执意要见。
“罢了,”方丈见他主意已定,长叹一声,“有缘人自能相见,非一言所能决断。施主不妨且先在此居住几日。请移驾斋院。”
转头又对一旁沙弥吩咐:“叫青川去预备一番。”
他心中高兴,跟着小沙弥往后院走。院里零星排着些桃木,此时尚未到花季,干支黝黑僵硬,芽都不见发几颗,满目荒凉的很。他走着走着,却恍惚间见到当中最高大的一棵树上,树梢头正趴着个总角少年,穿着一身漆黑丧气的衣服,手里执着根枯枝,愁眉苦脸地看着死气沉沉的桃树。
他不由放慢脚步,愣愣注目。
那少年百无聊赖,面上皱成个苦瓜,用手指去抠树上节疤,另一只手却拿枯枝去抽树上偶尔冒头的嫩芽。
他在底下看得人神,总觉得这少年看着面善却又分明陌生的很,蓦地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又看他身在高高的细枝上,风一吹便不住地上下晃动,眼看着承载不住快要掉下来,心里一急,张口要示警,却平白感到身边一股视线,正直直身寸过来。
那边角落里站着个青衣的年轻沙弥,手里握着扫帚,地面上汇聚成堆的树叶枯草都如少年心事,被风吹乱,他全然不顾,只一径盯住他看。
?
他被看得有些恼,莫名觉得将要多事,再转回头去瞧那少年,那少年却利索地从树上溜下来,一眨眼的工夫便跑得老远。
他心里涌上一股冲动,不管不顾,禁不住迈步,拼命追上去。那少年在老大一片桃林中东拐XI_Z,若不是不时闪现的黑色衣角,他险些要将他追丢。
但最后果然还是弄丢了,他停在远处chuan_Xi几声,失望地抬起头来,不知何时花已全开,一应粉粉白白,生得格外精致灵动,不似凡物。
忽又听前方有人说话,他悄声上前。
“陵光寿辰在即,你待这鄧林桃木全开之时,折一枝并帝女桑上新生欧丝一盘,一同送去。”
“为何又是我?”声音稚嫩,却意外低哑,语气里满是不情愿。
他一听,心下一喜,断定是那少年,忙又凑近几步。
那女人声若老妇,很是威严,“你几位兄长如今身负能耐,声名在外,帝君麾下,各司其职,若非惊天大事,哪里去得?”似乎在说,送礼不过小事,以你之身份便已足够。
“我已去过三年,可年年都不见人。那些侍官见了我,爱理不理,都无礼的很。”他说得甚是委屈。
老妇却似不以为然,“修仙之人,求的便是存思守一,心神清静,时间长了自然性情寡淡收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虽年幼,也到了修习的年纪,这些都是将来须得做到的,勿要抱怨。”
少年便不再说话,老妇亦无声响,似已走远。一阵沉默后,只听他似在自言自语:“劳什子神仙,甚么修仙寡淡,分明都是瞧我不起。”语气里愤愤不平,似大有怨恚。
他心里好奇,想再凑近些。
不料才探出一点头来,原地已不见他身影。但觉一阵狂风自下而上呼啸而过,他急忙抬袖去挡,从袖边却上蒙胧正见细长一条,逶迤游到半空,自由自在地飞走了。
484 更了2011/9/18 20:29:00
“少爷,他还未醒,会不会有甚么事情?”
“不着急,再等等。”说话人声音倒是沉稳温柔,只是语尾上扬,稍嫌轻佻。
他克制住动弹的欲望,集中精力感受四周环境。
又听先前那女子娇声道:“少爷对他可真好,奴婢好生羡慕。”
“羡慕甚么?莫非我平日待你不好?”男子似在调笑。
“怎会?!少爷若待奴婢不好,这全天下,就没人待奴婢好了。”
“你倒是会说话的很,一张嘴巴甜的很。”
“再甜也比不过少爷贴心啊~”
两人齐齐而笑,声音都欢愉的很,和也却听得内心一阵泛凉。
这分明是要润和阿优,这二人如何凑在一起,如此虚情假意,他不得而知,不过想必是那时将阿优逐出寺院后遇上的。
他二人这番言语莫名,也不知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阿优停了停,又道:“少爷虽贴心,也不知人家能不能领会。”语气似大有不满。
要润答得满不在乎,“我一心对他好,他这么聪明,理应是知道的。”下一句却恰在他耳边响起,“你说对吗,小和?”
和也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清明,直视要润,对他的反问却置若罔闻。
想来要润相当喜爱那文身,竟将它留在脸上,朱花蔓叶密布半张脸,这样看来,更添几分邪魅。
见和也不说话,也不恼,只微笑着柔声道:“瞧你辛苦的,脸上都没血色,让为兄替你好好补补。”
“你有何企图?”和也盯住他,一字一句问道。
他目光虽厉,语气虽冷,却似没有任何效果。
要润伸手把他抱起来,小心翼翼搂在怀里,命阿优将桌上汤药端过来,左手接过,右手拿起汤勺,舀起一口,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又怕烫着,亲自用唇试了试温度。
和也靠在他臂弯,悚然发现自己竟浑身无力,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体内好似有甚么东西,正源源不断地吸取他的体力。
“乖,来把这药喝下去便好了。”
眼见那汤勺送到嘴边,和也勉力偏头躲过,单只是这一个动作便累得满头大汗。
要润心痛地看着他,将汤碗暂且放在一边,从袖中拿出块帕子,替他擦了擦额上汗珠。
“真是傻瓜,这么逞强。”他嘴上痛惜,眼底却很是愉悦。
和也暗自咬牙,冷冷瞪着他。
要润半惋惜地看着他的脸,摇摇头,道,“你身上有辟邪虫,动气对身体不好。”
仿佛这一切都非他所为,他竟在此装模作样地规劝。
和也似要动怒,却连话都说不出来,力气流失越发加剧。要润本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蓦然忽死盯住他眉间,眼睛微微眯起,情绪明显动荡起来。
“天火纹。哼!”他似乎很是不屑,并未回头,却对身后立着的阿优道:“去把那东西拿来。”
“是。”阿优掩饰不住嘴角幸灾乐祸的喜色,瞧他一眼,便快步走出房门。
他们此刻不知身在何处,这屋子十分大,却不似寻常家里摆设,从上到下深深浅浅重叠着许多红,铺天盖地如霞光一般,烧得人不热反冷。他躺着的这张床,竟是由自梁上垂下的四根红绫所维系,悬在半空,床上人一动,便跟着轻微晃动。床上锦被绣着繁复火焰,幻化成各色妖兽形状,跃然被面上,皆是圆睁双眼,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这一屋子颜色,看上去喧嚣诡异,纵使四下里虽一片死寂,也好似有许多人藏于暗处,悉悉梭梭,待机而动。
和也暗自心惊,但受制于人,只好暂时不动声色。
他见要润左手面上泛了一层青色流光,不知何用。要润瞧见他神色,似猜出他所想,便微微一笑,安抚道:“不急,一会便知。”
未多时阿优又返身回来,手里托个托盘,托盘中搁着个不大不小的物什,也拿红绫包着,一时也不知是何物。
要润抬手一招,那东西便自动飞了过来,落在他掌中。和也心中似有不好预感,竟不由地往后缩了一缩。
要润轻搭他肩膀,目光柔得能溢出水来,“莫怕。你我二人历经多少磨难,总算能相依相守,不分彼此。但此后难免再有波折事故,我实在难以忍受分离,又无论如何不想你再被别人沾染觊觎,不如我们在此立个誓言,留个信物,以求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和也心中警铃大作,奈何敌不过要润气力,被他一下仰面超上掀倒在床榻间。要润骑身而上,垂首把他细端详。和也此刻终是难掩内心惧意,缩拳于身畔,小心防范,但他素来刚硬,到此刻仍不甘示弱,勉强回瞪。
一方是目光缱绻,情深意重;另一方却是全神防备,疑窦重重。
感情岂非就是这般的你追我赶,且拒且求,难得有个完满?
要润凝视他半晌,忽然开口道:“小和,和我在一起,有甚么不好?”
和也仅是淡道,“这种事情,岂能强求?”
要润眼睛一亮,“那若我不强求,决心温柔待你,绝无贰心,你可就答应了?”
和也一怔,随即笑了。他扯起嘴角,笑容勉强,眼神里有些轻蔑。
“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要润不解其意。
“有虿蝎欲过河而不得,求于蛙。蛙曰,汝将蛰吾乎,不负。虿曰,意死不行。蛙喜,诺。然虿终毁诺。蛙泣,子诳吾。虿亦泣,天性尔,安能改乎。遂共沉于水。”
他气力不济,说得甚慢,语气又平,故事讲得有气无力。可要润面上笑容退却下去,眉心渐渐堆聚,最后已面沉如水,目中略有隐怒。
和也言罢,无畏回视,要润险险笑道:“既然如此,倒是我太过天真了。”他缓缓抬起左手,手背上青光流丽,霎时将手心红绫烧尽,露出里面巴掌大的锥形一块,看不清是何物。要润将那物握在手心,任青光将它包裹住。
和也欲细瞧,却听要润又问他,“你可知那山下智久,究竟是何人?”
“你岂不是比我更清楚?”那个时候,他只看到个大概,要润却将一切都看得分明。
“我怎么觉得,你跟他…关系不浅?”
“你多心了。”若说关系,大约除了梦境,也只有那短短两个月的交集罢。一切都只是他兀自感觉,却从无任何证据。
“你可知扣七最后叫他表弃你而去?”
“……”
“你猜他又回了甚么?”
和也心下一痛,也不知是为扣七,还是为山下智久。
他正分神陷人短暂的思绪里,忽然间额上剧痛传来,宛如将脑仁裂开般,痛得他眼前一黑,身体剧震,裂帛般大喊一声,也不管是否有力气,抬手便欲挣月兑要润束缚。
要润哪里容他逃月兑,跨在他腰间压制他身体,一只手如铁锁般扣住他双腕,左手却将那乌黑锥形物体牢牢压在和也眉间,一道青丝便顺着这东西环绕而下,朝他肤底下流淌进去。
和也疼得死去活来,呼吸急促,手脚痉挛,双眼圆睁,瞳孔都涣散开来。
他不欲理会别的,只求能一时摆月兑这痛苦,要润的声音却不受控制地钻人耳中。只听他恶狠狠说道:“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谁都不能染指!这臭道士竟敢给你留下这个痕迹,他竟敢!不过没关系,”他邪笑着,双眼血红,脸上纹路炽然,一直缠绕到眼角,“我有苍玉印,生死契结,从此上天下地,不离不弃。这样我们便永远在一起了。”
他手益发往下压,苍玉一端便深深刺人他掌心,从里面流出燃烧一般鲜艳的血,似一条活物,亦顺着玉印望下淌,绞缠着青光皆数进了和也体内。
?
他在混乱和剧痛之间看到些破碎断片,不知是谁的,好似他,又好似别人。
旧梦重现。他在云端,遥遥看见金翅鸟,往南方一直飞。他又怕,心里又想追上去。只好悄悄在后面跟着。
可那鸟儿飞得太快,转眼间就只剩下个金灿灿的点。
他焦急万分,索性不顾一切,飞快地赶上去。
这一次,你又将弃我于不顾?
?
“不——”
他惨叫一声,瞳孔变作纯金,体内忽有一股陌生力量自发而生,猝不及防地,将苍玉和要润一并反弹开。
要润见他瞳孔色变,心知不妙,当即翻身而上,险险避开那莫名强势力道,但苍玉印从他手中滚落下去,和床边汤碗一同掉在地上,只听啪的一声,汤碗碎成许多片,苍玉拖曳出的斑斑血痕,顷刻间又溶进汤药中。
和也趁机翻身下床,一把掐住阿优脖子,躲在她身后。
这一刹那情势突变,在场人自然无人能想到。阿优惊呆了,一动不敢动。
和也也不知那一刻何处来的神力,竟能将要润弹开,但辟邪虫尚还在体内,他撑不得太久,必须速战速决。便把手一紧,对要润低喝道:“放我出去。”
要润从床上轻飘飘落下来,双手背于身后,挑了挑眉,对他这一举动很不以为然。
“你想用她要挟我?”
和也轻哼一声,“我岂会跟你一道。”说罢用力拉过阿优,转身便冲出屋去。
要润竟不追上前,只是站在原地,嘴角含笑地看着他逃离。
小和,你可知,做坏事是要受惩罚的。
?
这地方甚是奇怪,乍一看俨然一大户人家,亭台楼榭,一应俱全,长廊屏风,假山池塘,一派庭园风光,路上阵阵秋风送香,院中竟似有桂花开放,此刻日头西下,金桂零零飘落,风景很是雅致。
和也一面急走找寻出路,一面锁住阿优命门,冷声道:“我却不知,你竟也跟着人了魔道?”
阿优身不由己,被他带着撞撞跌跌望前奔,早已是吓得脸色煞白,强作镇定答道,“我…我也是被逼无奈?”
和也冷笑一声,回头看她,“被逼?你却敢在他面前也这般说?”
阿优在他那目光下不敢抬头,瑟缩道:“我…我那时落在他手里,为了活命,除了跟从,别无他法。”
和也轻哼一声,“于是那牡丹和辟邪虫之事,也是他迫你告诉他的?”
阿优这才知道,自己那因怒生怨的小心思,早被他看破,不禁泪水涟涟,“三爷,全都是我不好,你饶了我罢。”
“你身为孤魂,如何能出现在日头下?”
阿优抽抽噎噎道,“是他…那道长赠…赠我一道符…”
和也便不再多言,顺着面前的长廊过道一直往前走。
?
这条长廊说来奇特,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处小弯折,但十分长,除了拐角一眼竟似望不到头,两边风景各异,除此之外并无特别。但每走过一个拐角,从廊中都生出一道分支,往一旁斜揷出,尽头却是一间房,门窗紧闭,内里不见人烟。
偌大一个宅子,却似一个人都不见。和也疾走一阵,发现这些房间似有无数,但门窗皆数一致,方才走过一个,转个弯又似重新遇上,仿佛一直在同一处绕圈。他法力全封,只靠双足,那股神力有限,只一刻便消退下去,辟邪虫又开始此消彼涨地吸他气力,过不了多久便如同当初一般境地,到时再落如要润便是前功尽弃,不由得有些心焦。
再一次又走到那房门前时,他终于停下脚步,细细chuan_Xi,手中力道却不松懈,阿优早已累得娇喘吁吁,见他停下,双足一软。跌坐下来。
和也的目光在那房门上游移一阵,忽开口道:“这里是甚么地方?”
阿优摇头不知。
和也将目光投向前方拐角,眉头微笼,似在思虑。阿优心神不定地垂着头,斜眼偷瞧他脸色。
“你方才从那屋出来,走的是哪里?”
“奴婢…奴婢不记得…”阿优小声道。
和也轻笑如烟,“你会记得的。”
忽然弯身一提她衣领,袖袍一挥,口中念道:“天三生木于东,地八成木于东与天三并,阳无耦,阴无配。四隅之处,总章居东。你进去罢。”
言罢将她往门上丢去,阿优吓得脸色惨变,不住尖叫,眼见着就要撞上去。
想不到那门竟如有感知,自内弹开,将她吸进去,又自动盍上。
和也微喘一口气,站在原地闭目静待。
?
四周静悄悄的,连风都停了。
方才一直悉簌的声音竟也安静下来,阿优自被抛人那扇门之后,惊叫声便戛然而止,似乎一切都未曾发生。
随即,先是长廊,原先有棱角的地方变得浑圆起来,从这边能望见那方相接之处,似乎正连成一个浑圆。
而先前那些房屋则移到中间,形成一个四方相围的形状。周围的庭院风景在这般变化中,如水汽一般袅袅散去。
天上的日头依然鲜黄明亮,但底下景致的变化却如此地不可思议,恍若梦境。若是寻常人见了,只道白日见鬼,早吓得魂飞魄散,和也却只是安静地呆在原地,调匀呼吸,仿佛这一切都不过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
他听见有人鼓掌,于是缓缓睁开眼睛。要润从那四方房子间走出来,满面笑意。
和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心知此刻要逃出已无可能,只能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要润走到他面前,止步廊外,隔着条阑干望着他,道:“我这玄宫图你是如何看破的?”
“恐怕是逆位玄宫吧。”方才他所念总章三室,本该是明堂九室中居于西方,哪知道竟在东位,心中大感奇怪,但很快便即想通。于是找那违背天伦地理,相生相逆的一处,便是九宫之眼,将阿优丢了进去,解了他法术。
要润一愣,不禁大笑。“我创这逆位九宫图,想了许久,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轻易被你破了,小和啊小和,我真太低估你了。”
“这里是哪里?”和也无视他称赞,单刀直人地问。
“自然是,九天魔域。”要润轻声说毕这四字,和也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
“你说甚么?”他失声问道,心中泛起无尽的冷意。
“你既是属于我的,我自然要将你带回家,否则我真情实意,又如何能传达给你知?”
原来他不论如何逃月兑,最后都不过是在别人掌心翻滚罢了。和也禁不住一阵绝望,强撑的精力一瞬散尽,终于昏了过去。
?
小和。
小和。
……
好吵。是谁在唤他?又是谁允许他这般叫自己?
小和,你想知道自己现在,是甚么样子么?
不,表。莫要让我知。
快睁开眼睛,快看看。
不,不……放过我……
有人手劲轻柔却强势地从后面缠住他的头发,一把拉起来,使他仰起脸。
小和,快看,看看镜中的自己。
纵使满心不愿,他亦不得不睁开眼睛。
对,就这样,乖,快看看自己。
他眼睛越睁越大,微张的双唇_chan抖着,几乎失声叫出声来。
好看么?
他全身_chan抖,眼中波涛翻涌,但纵使如此,神智一旦清明,他仍是拼命克制住情绪。
镜中有多了一个人的脸。长眉斜飞人鬓,眼角微吊起,双目血红。原本的俊美,被半边脸上的刺青和神情烙上邪气的痕迹。
这个人伸出舌头,轻舌忝 他脸颊。他想偏过头去,却被硬生生托着下巴扭过来,强迫承受着窒息一般的亲口勿。
要润自心底叹息着,感受着这久违的酣畅。
他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一个魔,诱人堕落,狂妄无边,从无执着,祸害人间,只知享乐。怎会对人动心到这种地步?
也不知火烧的到底是谁,可要润哪里管这些,一旦动了情,管你是仙是魔,都须得奉献神魂。
和也一阵头晕目眩,头发被要润捉在手里,头被他托着,手无力地垂在身下,睁眼能看见悬挂着红绫的高高的横梁。
他的一条腿绞缠在无数红绫间,另一条垂落下来,白皙晶莹的足踝正被要润握在手心。
他被倒吊在原先那间屋里。
要润亲到他耳后,在他耳边用潮湿沉哑的声音对他道:“我找到你的秘密了哦,小和。”
眩晕中和也一阵莫名。他如今还能有甚么秘密?
“虽然有些痛,但表紧,我会很小心的,一会就过去了。”
要润语调温柔,话语却险恶。
下一刻他便明白了。要润忽然送开握住他足踝的手,五指合并如刀,瞬间揷人他肺腑中。
一瞬间,和也的惨叫却被这贪得无厌的魔物以唇封住,皆数_Tun没,眉间新生的烙印突突地刺痛着。他如垂死之鱼一般挣扎,但这次却再无逃出网的机会。
奇怪的是,虽然巨痛之下,体内却并无一滴血流出。
要润在他胸腹间一阵摸索,一动和也便是一阵_chan抖,他很快似抓住甚么,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又慢慢将手往回抽。和也昏过去又即醒过来数回,神思恍惚,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般。
?“你瞧,”要润举起手,指间夹着个圆溜溜的珠子,那珠子龙眼大小,颜色不若一般宝珠,十分苍白混沌,内里亦有雾状物体流动,似有乾坤,一如创世之前,天地不分的迷蒙。
“我之前问你,你却说不知。如今却还是在你身上。小和,你总是骗我。”他举着那珠子,语气里三分委屈,七分满足。
?====
提示:最后这颗珠子参照拐道里面,湖边对话,lz有写,不过圈子绕大了,估计都没人记得=v=
492 番外2011/9/21 19:14:00
正文写的太苦哈哈的了,外面又是台风,于是写些开心点的番外,算是给ls gns的补偿吧。。。但愿能开心起来orz
以及这番外算是剧透了,所以一次性肯定是更不完滴~
----
有所思
(1)
?
和也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听见一声奇异的鸟鸣。
他闭着眼睛平躺着,感觉身下软乎乎的,鼻端萦绕着碧草芬芳,那似乎是祝余草的味道。
一闻这香气他就饿了,想起以前和弟弟一边打架一边偷吃的情景,肚子不禁咕咕直响。姑灌山上一年四季全是雪,草木原本就少的很,更别说这种既十分好吃又难得一见的。
然后他听见身前有个人轻声细语地问他:“你醒了?”
这声音太温柔了,反倒似有所蓄谋般的,他条件反身寸地以为有人来找茬。
睁开眼睛时被日头刺痛了一下,他捂着眼睛立即想要做起来。
“慢着,你头上有伤……”
话音刚落,他就诶哟一声,重新倒了下去。
尽管嘲笑吧,待我好了,哼哼……
他捂着脑袋,暗暗地算计。因为眼睛只睁了一瞬间,只能看见四周碧草茵茵,树羽幢幢,正是日丽风和的大好时光。
他此时方渐渐回忆起,自己似乎是离了家,要到天虞山上去送礼,半途却遭遇到了意外。
?
第一次上天虞山时,龟梨和也连正名都还未取。
祖母只叫他三儿。三儿,乖乖吃饭;三儿,好好听话;三儿,过来受罚!
说到他那两个哥哥,却拿名字直呼。
什么阳一郎升上仙啦,任职在真武大帝麾下,成三十六天罡一员;什么耕司归人文昌帝君座下,主管人间功名录用;还有诸如阳一郎被九天玄女看中啦,耕司要娶河伯女儿当老婆啦,云云。
他听的不胜心烦,跑到鄧林里躲着,但终究正是嫌死狗的年纪,无恶不作无所不为,在林中专司摧残正发芽的桃花枝,气得看守林子的周容花白胡子翘得老高,不顾形象地站在树下破口大骂,却总奈何不了他。
谁叫他没事总念着他听不懂的兮啊也的,又常寻思着跟他祖母告状。活该气不死这老鬼。
他就百无聊赖地趴在树梢梢上,盯着被刮掉嫩芽的黝黑虬曲的树杆发呆。那北地的强风吹得枝头忽上忽下,摇摆个不停,他却活似粘在上面一般。
思绪正不知飞到几重天外时,他眼尖地瞧见祖母惯穿的浅青裙裾,还有那根三珠神木做的拐杖,正自鄧林外往这边缓缓挪过来。他还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包天,可要说怕,就只怕他祖母的这三珠杖,因为它时常与他屁股打招呼——不打无招呼。
抓不到他的周容面上一喜,额上堆集的皱纹刹那间平铺开来,好似年轻了几十岁,脚下也不跛不瘸了,健步如飞地往祖母方向跑去。
龟梨心里大是不妙,要是被祖母知道自己在这天下第一的桃林中造反,免不了又要吃一顿好打。疼是一回事,上药时被侍女姐姐们笑可就不得了了。他年纪虽小,耍帅摆酷的窍却开得早。
爱谁不好,最爱面子。伤哪不痛,最痛里子。
他哧溜一下,灵巧地从树上滑下去,三两步赶上年迈的老仙,叉着腰站在他面前,趾高气昂地道:“不许告诉我祖母!”
周容嘿嘿笑了两声,长胡子随风飘啊飘,“竖子不可教也,唯以上罚兮。”
龟梨翻了个白眼,鼻子翘到天上去,“山羊胡,你就不怕我告诉祖母!?”
周容圆瞪了一双老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甚是不以为然,“吾行端为正,何以为惧?”
“那好,咱们走着瞧。”和也一个转身,快走两步,边走边得意地小声念:“山羊胡子不知羞,暗恋祖母没完了。”
周容大惊失色,手上拐杖咣当一下落地都恍然不觉,脸红成狒狒屁股,头顶都似在冒青烟,等龟梨快溜得不见人影了才反应过来,哇呀呀怒吼着冲上去,又把他给拽了回来。
龟梨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故意板着个脸,傲气冲天地回过头来,自上而下睨视着周容——也好在周容驼背,比他还稍矮点,不然这一姿态也实在是毫无用处——拖长音调问,“还要做什么?”
“你……你敢跟你祖母说!!”周容憋了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看情形竟然是认了。
龟梨心想这老头子真好哄,便胡搅蛮缠道:“不行不行,没商量!你见我祖母生的美,就想觊觎她……”
他才认字没多久,脑袋瓜虽然灵通,但平时不爱学那些正儿八经的,只把一些俗字眼记得极清,整日里想的就是现学现卖。
周容又气又急,忙伸手去捂他嘴巴,“小祖宗哦,我的大爷,你放过我吧!”
周容平日里古板严谨,满口之乎者也仁义道德,这会却吓得装都不记得装,辈分全忘,拉着他只记得叫大爷。
“你要不放过我,我怎么放过你?”
周容一愣,山羊胡子抖了抖,叹了口气,道:“你放心吧,我不说就是。”
“还有,别忘了你刚刚说的,从此以后见了我的面,要叫我龟梨大爷。不然保管我还是要说的!”
周容被他一个半大小子耍得呆若木鸡,禁不住在原地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龟梨只觉得有趣极了,拍着手哈哈大笑。他这会还不过是个懵懂少年,无所爱喜,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自然不懂得周容为何怕,为何惧了。
他正开心着,听见祖母的足音渐近,连忙对周容道:“我祖母来了,你还要见她?”
周容满面羞愧,遁地而去。
就听祖母在身后轻唤了声“三儿”,龟梨老大不情愿地转过身去。
他这祖母,乃是大荒以东青丘之国的九尾,又是白狐,身份高贵的很,据说年轻时乃是绝色,美貌名扬四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四方六道的神仙纷纷到访,只为求见佳人一面,据说还有人为此结仇打仗,当真红颜祸水,倾国倾城,即便是神仙都无法幸免。
后来前任帝君见事情已传到不可开交的地步,便做主把她嫁给了龟梨的祖父,方才了结一切。只是龟梨祖父早年随先帝征讨作乱的妖族,不幸战死沙场之后,众人又开始蠢蠢欲动,祖母一方面伤心欲绝,一方面气恼不休,便在众人面前散去大半修为,脸上出现天人五衰迹象,这才真正断了一切念想。
龟梨听侍女们讲这故事时,看着她们神往又敬佩的眼神,小脑袋里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好好的美人,为啥要扮丑?
祖母那么凶,又那么唠叨,竟然还会有人喜欢?
何况这么多人喜欢自己,难道不是一件无比开心的事情?
从这时起,龟梨家三子的脑袋里,就认定了非温柔贤淑的美人不娶。
?
那天祖母究竟为何花了那么久时间,一直到他和周容把话说完才找到他,理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龟梨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出山了。
-----
那啥,咩不是狐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