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阴阳师一人独酌直至夜深,才让式神使女撤了杯盏、熄了篝火,仗着酒意回到寝所。
如同往常,小狸猫睡在靠近屏风的一张褥子上。白虎背对着障子门卧在妻户边。生田斗真轻手轻脚地月兑下穿了两天的朝服,吹灭房中仅剩的那盏油灯,钻人被窝。
阖上眼皮假寐了一会儿,他又翻过身,看着黑暗中的大猫剪影。晦日的月色黯淡,在银白色的毛皮上染出轻薄的光晕。
身上怎么会有草屑?
他静静伸长手臂,把白虎耳后沾上的干草叶摘掉,就像往昔为他做过的那样。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刚搬到樋口小路上,所以是五年前……
方永二十三年春,生田斗真升任阴阳师,官居正六位。
有了官职还继续住在土御门宅邸可不大像话,但做了十年的阴阳授业生,那一点积蓄买禸喂猫后就所剩无几了,他正在发愁时,听说樋口小路上有处宅院求售,卖得异常便宜。
“因为那里闹鬼。”告诉他消息的人如是补充。
闹鬼便闹鬼,身为阴阳师怕什么呢!
其实他还真有点怕,但为了找个栖身之所,还是壮着胆子来了。
说是闹鬼,其实宅院里并没有幽灵出没,不过是窝鼠精占据了半荒废的屋子,白天到处偷邻家厨房里的食物,夜里宴饮行乐,吵嚷得很。
把白猫带来,放它吃掉那窝妖精是最简捷的办法。但生田斗真没有这么做。对那窝鼠精于心不忍还在其次,他是不想让山下知道这所宅子的事。
阴阳师画了上百张猫符,贴在宅子里外。过了半个月,作祟的老鼠果然就销声匿迹了。
“我们今天去别的地方。”他带着刚吃饱的白猫搭上簇新的牛车。
“是生田大人的车!”白猫伸长了身体,把前爪搭在车窗边,好奇地看着风景。
“这是什么地方?好像有老鼠的味道……”白猫进门后便抽着鼻子说。
“现在没有老鼠了!”生田斗真弯下腰,把猫放在渡廊上。“这是生田大人的房子。”
白猫看看他,又嗅了嗅渡廊地板,才在地上打个滚,变回老虎原形。
“这样看着,好像房子忽然变小了……”阴阳师对眼前久违的白虎君说。
“房子大有什么用?”白虎走下渡廊,“土御门那儿的房子那么大,却不能这样。”说着,便在院子里的草地上滚来滚去。
夕阳把院子里的芜乱萩草染成一片金黄,生田斗真趴在渡廊栏杆上,看着神兽在荒凉的院子里滚来滚去。“你上来前最好先把脚弄干净……”
来不及了。白虎轻巧地跃过栏杆,在廊上踏出一朵朵带着土的脚印。
幸好他还能使役式神出来扫除。
“今天就可以不用回去那边了吗?”
生田斗真点点头,眼看着白虎又在眼前变成人形。“你喝不喝酒?我进去拿。”心里一下子堆满石头似的东西,不得不找个藉口走开。
那是什么缘故,他当时还想不明白,只觉得渡廊上似乎太挤了。
让藤花式神提着酒出来时,他点上障子门边的灯,看山下智久逆光坐在地板上,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
阴阳师悄悄伸手摘掉他发上沾着的草屑。
“这个给你。”山下忽然转头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
生田斗真捧着那枚草编小笼,正不明所以,一双手轻轻拢在他掌上。“要这样看。”
在那双手遮没的暗影里,有小小的光点明灭闪烁。一只萤火虫停在草梗上。
“很漂亮吧。”神兽化成的美丽的人眨着眼睛问。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件稍稍有些残忍的礼物。但是那点萤火落在剔透的眼瞳里,蛮横的光也依稀蕴出一点温柔。
半夜里,生田斗真偷偷爬起来,把萤火虫放走了。那早已枯萎的草编小笼子仍然挂在寝所外的檐下,随夜风轻轻摆荡。
阴阳师在枕上望着那枚小笼子投身寸在妻户上的灰色影子。窗畔那道银白色的背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五年,对于上古即存神兽而言,也许只是一转眼罢了;十二年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对于他自己来说,已经是半生的事了……
“别胡思乱想了,就说你是傻瓜。”恍惚中,仿佛有人这样对他说。也或许是他自己的心声。
生田斗真静静睡着了。梦里有那座前院依然荒芜的宅第,和不分四季总穿一袭白色水干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