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家中失了魂的狸猫、罗城门上开裂的结界。他只想到一种可能。
白猫立在瓦墙上,望向京城东北方位,雨后雾重,看不见鬼门上的比叡山。
或许……他想起先前曾与那人一起造访过的地方,在那里喝了杯青草味儿的热茶。
白猫跳下闲院宫的宫墙,忍着颈后牵动的伤处,往和泉院宫奔去。
“不知为何,总觉得,像这样望着月亮,或许还能想起什么。”和泉院宫的主人举头凝望天际。
阴阳师跟着抬起头,只见空中重重云絮纠缠着那片月牙,微微透出青白色的光晕。“大人您方才提到,当年曾在望月石畔留下名字,那块石头……”
“最澄收服妖狐后,寺院典籍亦未记载石头下落,恐怕早已灰飞烟灭了。”
一晃眼间,好像有抹浓雾飘进庭院中。生田斗真眨了眨眼,新雨后的池塘畔竟多了一道影子。
一道银白色的,莹润的影子。
“虽然望月石不在了,但新京城里的月色也很美。”影子说,其声如裂帛。“希望大人您还喜欢我的礼物。”
新京城?是了,对于被封印了上百年的妖物来说,平安京确实是座新京城。
即便这座城中已遍历四任天皇,数百朝臣。
斗真屏住呼吸,悄悄靠在檐廊木柱边。说话间,那道银白身影渐渐泛出颜色,沉淀为人的形体。如堂本大人描述那般,来者披垂着浅色的长发,身着一袭雪白的衣裳。相较之下,无论是他身上的净衣还是堂本刚所穿的狩衣,都不过是近于白色的绸料,显得驳杂不纯。
也不知是否妖怪都喜爱变化成那种工笔描绘的眉眼。端整而细致,使阴阳师想起另一张脸。
“看来是找我的访客,生田大人,恕我失礼了。”堂本大人打断了他的思绪,“阁下说的,可是那只不死不活的小狸猫?老实说,我不喜欢。”
“在下所指的礼品并非那只祭牲,而是──”妖狐说,“那寺院塔檐上悬挂之物。”
狸猫颈间那枚铜铃。
“为何称那狸子为祭牲?若我没记错,你曾与我约定,不再妄杀生灵。”
“在下的确曾与某位大人如是约定,不过……昔人已杳,约束之地亦为他人所毁。为告慰那位大人,我决意──”
“你曾说过,那位大人就是我,你没有错认。不是么?”
在唯一的旁观者听来,堂本刚的声调仿佛有些哀伤。
“……大人您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如今,对大人而言,在下不过是……区区无名野狐。”
“我只是,忘了……大约是轮回之间,在三途之川上忘却了。”
妖狐的眼瞳里映着池中波光,闪了闪,又黯淡下去。
“我可以再给你一个名字。”前大纳言说道。
“若我用了别的名字,我就不再是和堂本大人誓约过的那只狐狸了。”妖狐低头说,“我早该知道的。你也……不可能再是三百年前与我击掌立约的那位大人了。”
──为什么,人会变呢?阴阳师想起不久之前,那家伙转述过友人的酒后叩问。
山下当时说了什么?“人会变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或许他,想的比自己还要多也说不定。
这次回去,得好好告诉他……
“望月之约既不复存,那么,不再杀生的约定也只能一并作罢。”
堂本刚回头看着没有动静的小木笼。“事已如此,你要我如何恪守约定?”
“事已如此,大人还想履行诺言?”
“你得先归还手上的狸猫精魂。”
妖狐负手而立,“这个简单。然而大人可愿随我前去找那望月石?”
“我随你同去便是。但那石头难道……”一阵黄铜铃铛叮铃乱响,打断了堂本刚说话。
木笼中的狸子双眼圆睁,盯着木栏外的人。
生田斗真还不及走向那只笼子,身旁的人无声无息地颓然倒下,衣摆和四肢都轻飘飘地,如一枚式神纸人。他连忙伸手去接,却什么也没有接着。
堂本刚消失了。
檐廊上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与庭中那抹雪白的人影遥遥相对。
“堂本大人呢?”
“你又是谁?”
“阴阳寮中人。”
“……原来,现今连阴阳术师,都能列位百官了。”妖狐半是讥刺,半是喟叹地说。“你想揷手?就连山门那位‘传法大师’,也仅能封印我。区区一介阴阳师,又奈我何?”
生田斗真不理会他的话。“你要带大人去何处?”
“去他当去之处。”妖狐抬头凝望月光。
“望月石已佚失,大人无所谓当去之处。”
“我清楚得很。”一时之间,银白色的衣袖胀满了风,“那块石头被愚僧当作开山奠基之石,分别埋在藏经阁与大讲坛之下。”
“……你想做什么?”阴阳师踏出几步,站在檐廊边沿。
“焚却山寺,复原望月之石,一偿大人与我三百年前的心愿。”
云开月现,和泉院宫空旷的庭院中,触目的只有早前被雨水打落的花木残枝。家人仆从大抵是给遣开了,四周不闻人声。
白猫在池畔化为人形。弯下腰,看着池边的脚印,脚印踏得很深,而泥迹未干,似乎在这里站了有一会儿,又刚走不久。
奇异的是,除了这双足迹和自己刚刚留下的猫爪印,四周并没有其余印痕,此人仿佛凭空而来,踏风而去。
来的只怕不是寻常访客。
檐廊上有只空荡荡的笼子,障子门敞着。山下智久踏进门内,先看见了案上那枝斜攲的芍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