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 灯草2010/7/8 17:13:00
第六章
生田抵达风间的店里时，衣裳潮湿引人侧目，所幸那时候天已黑了，里间点着蜡烛一样朦胧的玻璃灯盏。
他急匆匆问风间要一件干净衣裳，风间诧异道：“我早给你预留了桌子，什么都准备好，怎么你到现在才过来，还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生田只管往里边走，一边挥手道：“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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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是一言难尽。
预想中的美好晚餐最后变作如此收场，讲出来亦只会徒增笑柄，真是有苦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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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里对这桩事情耿耿于心，山下却将之忘得干净，因工作上的事情不容分神，鸿升被并购后的余震还未消褪，公关部需时时绷紧神经，生怕有一点差错。
找寻帮佣的广告登了几日，劳务介绍公司也请他过去看了几位，结果不是菲佣，便是价钱高昂，统统不称心。
女儿的考试成绩始亦终处在中游，难有起色，要请家庭教师她也不愿意，更兼旁人的孩子假日都学琴棋书画，她却只晓得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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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无论作为公司职员还是作为父亲，山下都倍觉心力交瘁。然而生活本质便是疲于奔命，这样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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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千防万防终归还是出了一点事情，早前因滥赌被鸿升解雇的一名餐饮部职员向某报社大爆鸿升黑幕，称其所在西餐厅厨房使用过期食材，有视顾客生命健康于不顾之嫌。这家报社历来以兴风作浪闻名业界，此番鸿升栽在它手里实在是一桩棘手事情。
但是山下在该报社是有相熟旧友的，但凡他们来日要发不利于鸿升的稿件时，山下定会收到预警，这样即便文章发出来，他们也可提前做好应对，此所谓不打无准备之仗。
可这一回他们是结结实实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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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去电话问询那位旧友时，对方竟然很委屈，说这封稿件来得突然，自己昨晨看到样稿后便立即致电山下，无奈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他又只好给公关部挂电话，对接线的那位小姐千叮万嘱，讲自己有极重要的事情，待山下回来后一定嘱他给自己回电，而对方也连声答应，表示定不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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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回答后山下怒气冲冲去质问秘书，秘书也很委屈，自一堆待审文件里翻了半日，才找到一张小小便笺，上头写：有藤原先生来电，称有急事知会，务请回电。后附电话号码。
这张便笺夹在美工修改后的宣传册样稿里，若非仔细翻查，决计难以发现。而鸿升的规矩是凡有重要文件或记录有重要事情的便笺在交付秘书时需特别说明，秘书会将之与普通文件区分，然后第一时间送达给上司。
秘书言之凿凿坚称收到便笺时对方并无特别说明，因此问题便出在接电话的那位小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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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内浅香是刚刚进人鸿升公关部的新人，屈指算来，她的全部工作时间加起来不过两日，但现今职场已经不会有允许新人犯错误的空间，大家都需学会自上司唾骂同行排挤之间寻一条生路。
可是浅香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小姐，又是闵航老太爷的四姨太特意叮嘱关照的人物，据山下所知她乃是这位目下正得势的四姨太的嫡亲侄女，开罪她是不明智的选择。
因此山下事后并没有怎样责难她，而这表面的容忍与协低之后是另一番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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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内虽是初出校门的职场新鲜人，却也并不愚笨，有重要事情需特别嘱托这种处事惯例她不会不懂，思来想去，今次她这番大错只能是遭人陷害，她有过特别叮嘱，只是秘书视而不见，待到酿成苦果再伸手推到竹内的怀里，自己却站在同事阵营中义愤填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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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小把戏山下见得很多，但大家出来谋生计，至要紧是明哲保身，这一回虽然有点玩过头，但他并不准备发声，因他自己也有将竹内发配边疆的打算。
这种黄马褂护身的少爷小姐，打不得骂不得，哪里是出社会做事情，四处惹祸还要上司善后，分明是来找随身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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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下午他经过办公室外间，看见哲子拿一叠文件，一面轻轻敲着办公桌间的隔断板，一面对竹内讲：“今日的联席会议你不必参加了，到时部门连一个接电话的人也没有，实在不方便。”
竹内一时怔住，圆圆地面庞上满是茫然地委屈，想要辩解又不知怎样讲。
山下装作没有听见她们的讲话，直接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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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怕竹内回去跟那位姨太太告状的，本来事情也不是他直接过手，再者闵航的老太爷出名吝啬，凡在他手底下做事情，只要少出一份力，便是正牌黄马褂，也给你拉下马来。
这位一时得势的妾室，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得，可见风光时日不会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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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山下也没有想到这位大小姐的忍受能力这样差。
当天晚上她就去自己姨母跟前好好告了一通刁状，将自己所处境遇大大夸张了一番，又火眼金睛，直接指责山下纵容下属欺辱自己。
四姨太近日正威风八面，哪里容得下这口气，听罢登时大怒，跑去老太爷病床前好一通撒娇撒痴。
老头子本来是家规严明，内眷不得干涉公司外务的，只是近年年事已高，这位四姨太又颇温柔可心，他实在疼爱得紧，因此最后还是依她，教她自己去找生田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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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四姨太得了圣旨，立即给生田挂电话，明面上的说法是请他饮茶，但生田晓得不是。
因他母亲离开家族后，他便被交与二姨太抚养，这位二姨太本身是大学文学士毕业，家中也算诗礼世家，只是自己肚子不争气，莫说男丁，便是个女儿也没能生出，因此老太爷将生田托付她时她是求之不得的，待生田也一向亲厚。如此算下来，生田斗真其实要算是二房的人。
二太太孤高，四太太跋扈，抛开表面的相亲相爱，两房一向是势同水火。
今日她忽然改口风约自己出来饮茶，恐怕还是有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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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真，”四太亲自给生田斟了茶，才落座，笑道：“小妈这里有一桩事情要请你帮忙。”
生田心中嗤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是哪里话，一家人还这样讲，实在见外了。”
四太好像十分感动。
“你这样讲我便放心，你晓得，我有一位侄女，近来刚刚出了社会，现今工作难寻，我担忧她年少不懂事，出来后要吃亏受累，便自己做主着人给她在鸿升安排了一个职位，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位子，就是个二级秘书……”
听到‘鸿升’二字生田便觉不妙，不晓得为什么对有关于山下的一切他总是格外敏感与小心，恨不能步步为营，依照山下的性格，自己踏错一步便可能后悔莫及。
“既已经安排好职位，好好做就是……”
“哪里这么容易，我们分明是老板，有些人却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四太捶一捶胸口，顿足道：“浅香是个实诚孩子，从来小心翼翼，不敢妨碍旁人，可他们还是欺负她，琐碎事情全部交由她做，会议又不给参加，这分明是要挤走她……”
生田放了茶碗，作诧异状，道：“竟会有这样的事情？”
他问得真切，其实心中已经有数，鸿升几位高级经理他都会过面，最有可能这么做的一位正是山下。
可要真是山下，事情又不好做，一来他自己不舍得对山下怎样，二来山下本身也是鸿升一位专管业务的副总一手提拔上来的嫡系，是这位鸿升实权派人物的麾下干将，近来鸿升内部动荡，副总更不会允许自己的势力有所损伤，因此即便生田问责下去，那边也大可回他几式太极拳，真要迫得急了，那帮人一齐逼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毕竟是他自己理亏。
他寻思片刻，轻轻叹气。
为了一个姨太太的面子，这实在不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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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太不晓得他的心思，还在急急控诉。
“这么恶毒，欺负一个小女孩子，算什么本事……斗真，你不晓得，我这位侄女最是懂事的，我视她同亲生女儿一般疼爱……”
生田心道你自己已有三个女儿，若真再赐你一位千金，你恐怕早就疯掉，在这里演母女情，不过是因鸿升那头驳了你的面子，心中要出口恶气罢了。
可是台面上他还要安慰这位小妈。
“回头我同他们讲一讲，不过一件小事情，你也不必记在心上，气坏身子还是自己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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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闵航总部的路上生田一直犹犹豫豫，想要去找山下谈一谈，又不知怎么开口。
他在山下心中形象本来就不够光辉，现在又要为这种事情来与他交涉，可是四太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毕竟老头子还没有死，枕头风也极厉害，三房那位大姑爷近年愈发不安分，若有一日三房四房抛开嫌隙，联手来对付自己，也是件要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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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他犹疑的当口，却正好望见山下正拿着车钥匙往鸿升停车场走，望一望天色，原来已经将晚，想必是收工回家。
他在路口落了车子迎上去，殷勤道：“是要去接令媛？”
山下心中仍在想着如何回击那篇报道，被他猛然一问，吓了一跳，定神看去原来又是这人，心里不知是烦躁还是不安。
“不，帮佣自会去接她。”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因前日他推月兑生田的晚餐时讲的是要去接女儿下学，现下谎言不攻自破，好在生田似乎并没有觉出不对，仍是念念不忘那一顿错过的晚餐：“你的晚餐要赖到几时？”
山下只想快快月兑身，听他这么问，面上笑容几乎快挂不住。
“今天恐怕……”
生田却正色道：“我有事情同你商量。”
“什么事情？”
“竹内浅香……”
山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好吧，我们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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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他们终于坐在了风间的店里，老式的爵士乐给人颓废地糜烂感，是适合醉生梦死的地方。
山下却没有用晚餐，他坚持只坐半个钟头，谈完事情便回去陪伴女儿，也不饮酒，只要一杯清水。
风间在调酒的空当里冲生田竖了竖拇指，赞他眼光老辣，于红尘浊世中寻得明珠。
生田却只能苦笑，他是看得到吃不着，痛苦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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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不浪费一分一秒，直接同他开门见山。
“请问竹内小姐对鄙人的工作有何见教？”
生田看他话中带刺，想必是心情不妙，于是愈发小心。
“不是这么讲，只不过她一个小孩子，有些错误还请你们包容，给她一些机会……”
“这是什么话，只要竹内小姐肯赏光，我们公关部全体职员每日清晨去鸿升大堂排队迎接她也是乐意的。”
“只需有些耐心，她是能做好事情的……”
“这是当然，我们素来给新人提供机会，你且去问问她，我有没有同她讲过一句重话？”
“许是下头的人……”
“下边的人也是自由的，我不能分分钟看管他们一言一行，退一万步讲，竹内小姐是府上的亲戚，我们既非狗胆包天，焉敢开罪？须知老板大过天，一个月几千块，教我们站着死谁也不敢坐着……”
生田给他一顿刻薄话堵得胸闷，要发狠话又不舍得，自己灌了一大口酒，才温言道：“你只当是给我小妈一个面子……”
山下却看也不看他，冷笑道：“面子？姨太太有什么面子？她做了小，便已经一生面上无光。”
生田给噎得一个字讲不出来，看了他半晌，最后还是一个人去了洗手间，风间在吧台里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同情溢于言表。
“你好像对斗真有些成见？”
山下抬头望了望他。
这个看起来不学无术的酒馆老板竟会是生田斗真的朋友，这一点他始终觉得惊讶。
“怎么会，他是我老板，你见过下属对老板有成见没有？”
这句话他是笑着讲出，变幻地灯光下面上落着绯红色影子，看起来动人心魄。
漂亮，但是不好对付。实实在在一朵高岭之花。
“没有，从来没有，”风间也笑起来，重又问他：“那么你觉得自己的老板怎么样？”
山下将问题轻巧推开。
“下属在背后评价老板，这很不明智。”
风间代他回答。
“他是个很好的人。”
“好在哪里？”
风间一本正经。
“人靓，多金，家世良好，有名车豪宅，并丰厚收人，会洗衣做饭，擅打扫清洁，实乃居家旅行必备之精品。”
山下大笑。
“好一份征婚广告，可惜念错对象。”
JasmineYeh于 2010-7-9 11:26:46 编辑过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