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8 灯草2010/11/20 13:13:00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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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生田牵着自己的女儿自街道对面走过来时,山下心中那股一直腾腾燃烧的无明业火伴随蹿升的血液一起迸发,他在那瞬间是如此愤怒,以致连往日明面上的平和都失却,他像个乡野莽夫一样冲过去,狠狠推开生田,然后将女儿猛地拉到自己身边来,大声呵斥她:“你太令我失望!”
千鹤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简直被吓坏了,不敢出声争辩,只是大睁着眼睛望住他。
孩子眼睛黑石般明亮,山下在小小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失控地瀑怒地影子,他看着那影子,心中颓然难于言表。
半山茶楼里三太给出的所谓机会,让他清醒意识到人生并没有在自己预想的轨道里行进,他自认为四平八稳壁垒森严的小小世界事实上一直存在裂纹,分崩离析不过他人弹指之间。
这不公平,但人生从来没有公平过。
山下智久所求不过是一个置身事外,不为任何人而沉浮的生存空间,可是这也求而不得。
他因此愤怒与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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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了?”生田并没有计较山下的失态,反而好声好气问询他:“是不是有事情?”
这一声问话令山下那些升腾的血液回落至手心,他蓦然想起身后之人是自己往后的衣食父母,不能开罪。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面上已经恢复平静,只是牵着女儿的一只手依旧用着很大的气力。
“方才的事情很抱歉,”他停顿了几秒,又接着讲:“但是,擅自带别人的孩子出游,我想还是先知会对方父母更为妥当,现今社会治安每况愈下,希望生田先生能够理解为人父母的难处。”
“没关系,不不,我是说,很抱歉,我们并不是故意要瞒住你……”山下的无常与阴晴不定让生田有些无措:“千鹤说如果一早告知你的话,你定会即刻赶往游乐场带她回去,所以我们就没挂电话给你,本想只要赶在钢琴课结束之前回来就可以,但是我的车子在回来路上抛锚,等到想起给你挂电话的时候,才想起手机落在车子里,那时候车子已经被车行拖走……”
山下其实没有用心去听这段长长解释,他也不需这些借口去平复情绪,他只是觉得不顺心,仿佛一切都变得困难重重,就像乘坐的缆车搞错了线路,总是撞上各种各样的障碍。
所以等生田收声后,他只是摆摆手。
“我们现在要回去,你要搭便车吗?”
生田求之不得,立即跟上。
“当然,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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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停在几十尺开外的的士载客站台,走过去不过分多钟。山下拿着钥匙走在前头,千鹤本来与他并行,却悄悄地退到了后边去跟生田轻声抱怨:“你只说是忘记挂电话给他不就ok,干什么出卖我!”
生田无奈摊手。
“你爸爸火眼金睛,你我等闲之辈休想瞒天过海。”
山下站在车前用钥匙敲了敲车顶。
“快点!”
生田跑过去一把夺了钥匙,自己开车门,坐进驾驶位置,然后对着车外一脸莫名的山下微笑。
“你看起来精神欠佳,为了交通安全起见,还是我来驾车比较好。”
山下看着他的笑容,预见到如果再与他争辩下去势必只会浪费时间,只好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将女儿在后座安置好后,自己坐在了副驾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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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晚间七点一刻,华灯初上。霓虹光彩自车窗流泻而过,城市生活不过刚刚开始。
而那些千头万绪的烦恼依旧在山下心中徘徊不去,他有许多问题,其中一些问题的答案生田斗真一定知道,但生田会不会告诉他就不一定,所以他决不会做先开口问的那一个。
现在大家手上有多少筹码心中各自明白,只是不能出声,否则未及出手就已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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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十多分钟后,他们在路口等红灯跳过去,生田突然问他:“你是一毕业就到鸿升做事情?”
山下偏过头看了看问话之人,但是生田只是望着前方车流。
“是。”
“有没有想过换个环境试试看?”
这个问题似曾相识,在半山茶楼的雅间里,三太笑意盈盈。
‘既然都没有差别,那么有没有考虑过换一份薪酬更理想的职位?’
现在生田斗真也将这个问题抛给了他,只不过这一回要更隐晦一些,也许他不过是试探?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只是觉得奇怪,年轻人能够在同一个地方待足五六年,实在是不容易的事情,”非常奇怪的事情,一旦月兑离了情感控制,生田斗真可以如此不可捉摸,他表情平淡,谈话间娓娓道来:“我的一位姐姐,她同你一般大的时候,一年间换了六份工作,五位男伴,还仍然觉得生活枯燥乏味。”
山下直觉他口中的‘姐姐’是三太的长女,生田家的大小姐明纱,她先生是恒业地产首席运营官,近日牵扯进一宗强瀑案,据三太的说法,这出好戏的幕后导演正是生田斗真。
那么他现在跟自己讲起这些事情到底是出于何种用意?
“我想她不过是过得太顺心了些,倘若教她在大太阳底下对着聘用广告一家家上门自我推销,大约也不会有这些闲心四处抱怨,”生田这一回转过头望着山下,表情居然很认真:“你说是不是?”
山下没有看他,亦没有回答这句问话,他在心中盘桓良久,终于还是问了一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离他想要的答案尚有很远:“我想冒昧问一句,为何闵航当日要选择收购鸿升,丽晶难道不是最佳选择?”
的确。丽晶的老板四叔早前已经放出话,要卖掉手上的股份去南亚颐养天年,并且他们一直跟闵航合作密切,从大大小小的年会到私人聚会都在丽晶举办,从长远利益讲,更具时尚感也更受年轻一代欢迎的丽晶比鸿升的前景要好得多。
所以对于财力雄厚的闵航而言,如果非要收购一家酒店,鸿升至少算不得是上上之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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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晶本来就是闵航的产业,”生田这一回笑了起来:“为何还要收购?”
“但是四叔……”
“前些日子他跟我们在桌上玩了两把,输得多了就把丽晶的股份抵给了我们。”
山下心中骇然。
“你们玩得很大?”
“也不是,不过他出千,自然赔得多一点。”
“但四叔看起来不像是会出千的人……”
“看起来就像会出千的人,一辈子也出不了千,你记不住这一条,就永远表上赌桌,否则早晚连帛金都输光。”
山下瞬间凛然,他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但他不知这错误到底是什么,在哪里。这令人不安。
两人一时无话,但后座的童声打破沉默。
“什么是出千?”
山下望着一脸童稚的女儿,曾几何时这样的天真他也一样拥有。
“就是,”生田笑着回答孩子的问题:“可以让你一直赢别人钱的法子。”
山下立即将方才的深思熟虑抛诸脑后,对他怒目而视。
“乱讲什么,表教坏小孩子!”又转头对女儿谆谆善诱:“这是大人的事情,你表管那么多。”
生田苦笑:“好了好了,再也表在小孩子面前讲公事,你精神这样糟,还是歇息一下,到了地方我会叫你。”
山下的精神确实很糟,神经一直绷得极紧,他不敢放松,生怕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然后引发无穷无尽的蝴蝶效应。
所以当他在座椅上半躺着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会睡着。
今时今日,这个有着体面职业的三十岁男人,衣冠楚楚走在闹市街头时,内心依然是惶恐不安的,他在生活的路上疲于奔命。
但是这一回他沉沉睡去,并且没有做任何冗长且情节复杂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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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放着深具迷惑性的六七十年代迷幻摇滚,生田将车子停下的时候,唱片的A面刚刚好结束,‘沙沙’声响好似雨夜。
他将额头抵在车子方向盘上,心中只有两个字,后悔。
他后悔没有多用一些方法,早一点找到山下,哪怕是在街边登寻人广告也好,二十出头的时候他觉得这方法又荒唐又渺茫,所以完全没有想过要去试一试,他只是在等待,什么也没有做,只等老天慈悲。
但是最后他等到的山下智久已经不是最初那个在路灯下周身发出白光的少年,三十岁的山下智久,精明世故,算计人心,即使在睡着后也依然让人感觉得到他的重重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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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醒来时已在后半夜,车里没有开灯,就着黄色的路灯光他看见身旁的生田就趴在方向盘上,似乎是睡着了,条纹衬衫在光与影里折出线条美好的形状,后座的女儿翻了个身,咕哝着一句听不清的梦话,她身上盖着生田的外套,看起来暖和并且满足。
山下迟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坐着,看窗外摇曳生姿的树影和晚归的年轻情侣,这一刻他心中前所未有的平和与安宁。
他为之咬紧牙关奋斗至今的东西,现在就在手中,倘若时光停滞,他愿意就此长留,不再去追逐更遥远也更艰难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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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时候生田其实是醒着的,这些年他已愈发小心,身边稍有动静便会惊醒,但他没有动,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凌晨时万籁俱寂的空气里,他听得见山下平稳的呼吸,甚至是心跳,在心房里有力地起伏,一刻钟,一个钟头,一年,十年,后半生。
他清楚这是奢望,但仍忍不住要去想一想,假使真的可以,万一真的可以。那该多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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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切美好终将流逝,成为记忆中永远无法回去的流金岁月。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提及这个晚上的共怀心事,一切都在黑白胶片上定格。
生田的条纹衬衫,山下在黑暗中闭着的眼睛,梦呓的小女儿,凌晨时浅紫色的天光。像家人一般,在那小小空间里,彼此信任与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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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怎么回去?”
山下从停车场出来后,问仍站在原地的生田,他们停下的地方是山下所住的公寓楼,而不是当时讲好的先送生田回去,然后山下自己驾车回来。
“我乘夜间巴士回去。”
“现在还有巴士?”
“有,还有两分钟就要到了。”
生田向对面的巴士站台走去,路上空空荡荡,他一面走一面回身对山下挥手。
“回去好好休息……”
山下依言往回走,千鹤站在公寓大堂里,裹着生田的外套迷迷糊糊地望着他。
“爸爸……”
“回去吧。”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他看见贴满广告的夜间巴士呼啸而过,生田站在车窗前,两只手揷在库袋里,面目模糊。
然后取而代之的是雪亮的电梯门,里面照出自己同样模糊不清的影子,他低下头去,心中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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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田是回去宝月道的老宅,不知为什么,那时候他突然对自己独居的那幢顶层公寓深恶痛绝,那地方空旷巨大,没有人声,宝月道纵然尔虞我诈,却总算是有生气的地方。
次日一早他的养母,生田家二太便来敲门。
“我有点事情要同你讲。”
生田站在门前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开门。
“妈妈。”
他也唤她作‘妈妈’。
二太看起来精神很好,但礼貌地问他:“是否打扰你休息?”
“没有,我已预备起身。”
“那么我在三楼露台等你一起用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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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尚早,连打扫佣人都还未出来,只有厨房有轻微声响,生田走到三楼时望见二太已经在调咖啡,问他:“还是表加糖?”
生田点点头,立刻言归正传。
“家里有事情?”
二太拿银匙的手稳稳当当,说出的话却语出惊人。
“明纱有了身孕,是男胎。”
生田端着的咖啡立即放了下来。
“爸爸知道了没有?”
“还没有,如今这家里就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二太仿似漫不经心:“她去问诊的医师恰好同我相熟,诓她说是个丫头,她料想你爸爸知道了也不会太高兴,所以也没有讲。”
生田微微松口气。
“但是这种事情,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
二太换了话题。
“听说弘治牵扯进什么强瀑案?”
“是……”
铃木弘治,正是三太口中那位‘大姑爷’。
“真正不幸,先生惹出官司,太太又怎么能安心养胎……”
两个话题殊途同归,生田终于重新端起来咖啡。
“正是这个道理。”
“但是有一件事情你需记着,我帮得了你一次,帮不了两次三次,”二太开始切面包:“有些事情我不愿多讲,长子长孙,你自己清楚其中利害。”
生田握着餐刀,鲜红色果酱一遍遍在面包片上碾磨,他听见二太问他:“听说昨天你带着个小孩子去游乐场?”
他猛然抬头,二太一脸平淡。
“别这么看我,我没有找人跟踪你,三嫂做了晚餐却迟迟等不到你回去,电话也不通,她很担心所以特地过来问我,我又在公司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你去了游乐场。那是谁家的孩子?”
生田望着面目全非的面包片,只觉味同嚼蜡。
“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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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2 灯草2010/12/18 14:19:00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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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月道的早晨永远这么样缓慢有序,像佣人托着餐盘的手一样稳妥。
生田自三楼返回卧房,换了衣服便准备出门,不料在二楼碰见他父亲,当即问他:“怎么走得这么早?”
他们父子从来没有多少话讲,但一直维持表面上的亲和,因此生田还是解释:“早上有例会。”
“晚上早点回来,我有话同你讲。”
生田迟疑了几秒钟,然后拒绝:“今晚我有约,改天吧。”
他父亲望了望他,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再问他哪一天会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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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田沿着楼梯往下,到门厅时他回身望了望二楼,他父亲还站在原处,只看见一个佝偻着的肩背。
他一时怅然,好像时间攸乎而逝,只是自楼上到楼下的时间,父亲便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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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走出去后,望见外边阳光极好,是个晴天,红日微风,小孩子走失的气球在半空飘来荡去。
他取了车,沿着宝月道那同九曲花街一样蜿蜒的砖路一直往下,心情慢慢好了起来。
可惜他再也没有想到,这个早上,几乎成为他与父亲的诀别时刻,在这之后的时间里,父亲再也没有能够与他面对面清清楚楚地讲上几句家常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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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早会结束之后,他突然接到二太的电话,声音严厉,勒令他‘立即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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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在他离开后半个钟头再次病发,倒在了盥洗室,也没有人发现,最后还是佣人看到门一直虚掩着,觉得奇怪,打开之后才发现老人已然人事不省。
但是生田却是在宝月道的家中面见他神色严峻的养母,而并非圣玛丽医院的加护病房。
“你爸爸恐怕是不会再好了,”二太紧紧绷着一张脸,但语调平静:“是中风。”
生田立时呆住。
他在电视里见过中风患者的样子,口歪眼斜,嘴角流涎,大半个身子失去知觉。像个活死人一样。
这世上人千千万,谁都能够得这种病,只独独他父亲不可以,那是个一生叱咤商界,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人,就算是死,也不能这么不体面,人活着至重要是姿态要好看,对他父亲尤其如此。
可是命运这么残酷。在生命最后路程,它将这个人前半生的意气风发归位于年迈时的不堪。
“我知道你难过,我也一样,”二太劝慰他:“可是现在不是触景伤怀的时候。”
生田抬头望她,这个女人精心保养充斥着无数人造材料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悲伤。可是她是对的,现在确确实实不是坐在这里伤怀的时候。
“律师来了没有?”生田站起身,和他养母一样失去了表情:“遗嘱几时宣读?”
二太似是为他的转变感到欣慰,轻轻吁了口气,才答:“恐怕还要等几日,医院的判决书还未下来,你的两个叔叔也还没有回国。”
生田又问:“爸爸出事前跟你讲什么没有?”
二太仔细思量后摇头:“没有,我昨夜睡得不安稳,所以你走后我又去房间躺了躺,谁知后来就出事了,不过在去医院的路上,他有过片刻清醒,抓住我的手讲‘对不起’……”
这么一讲两个人都觉出怪异来,他父亲在闵航从来是一言堂,在家中也是绝对男尊女卑的旧思想,是以虽然从情意上负了二太,但也轻易不会讲出‘对不起’的,而那时候他一定也已经清楚自己时日无多,讲出的必是真心话。
但他为何要这么讲?
生田与他养母面面相觑,两个人都不相信他父亲是出于情感上的愧疚,诚然二太是体面人家出身,最后却落得一生做小,其中冷暖自不必说,但这一声‘对不起’的意义绝对不止于此。
他已快死了,还能有什么对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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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嘱!
两人几乎同时月兑口而出,但又立时收声。
生田沉着脸准备往外走,他必须去见见父亲的私人律师长野俊雄,在这个家里他的利益时同养母密不可分,这一声‘对不起’,焉知不是留给他这个长子的?
走到门前时看见天色暗下来,起了大风,又回身取了大衣,二太按住他的手。
“我去见长野,我有把握令他就范,”养母的脸上显出女人的坚毅,金钱逼迫得她如此警醒与聪明:“五年前金融风瀑的时候,他在证券行亏了很多钱,本来他可以闷声不响溜走,把包袱丢给经济,可是他有头有脸,是大律师,一旦被揭发,不只是欠钱不还这么简单,还要解释这些投资款项的来源,万难之下他托朋友找到我,那时我就知总有一日会求他帮忙,因此将他的户口转移到兄长的投资行里,再将所有帐项一并记清楚给他,这桩祸事才算解决。现在,该是他投桃报李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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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太走后,生田在客厅坐了片刻,他心里还揣着噩耗,整个人却再平静不过。
这些事情总有一日会来的。这些年老太爷上了年岁,家中人人自危,瞪着一双绿眼睛紧紧盯住钱袋子,生怕一不留神吃了闷亏,其实也是难怪,往后锦衣玉食还是糟糠果腹都只看这几年,面子上功夫不做也罢。生田斗真在宝月道长大,完全能够理解他们,因为他们本是同类。
但是他又不可抑制地对这一切感到恶心与厌烦。常常想,倘若生在平常人家,他的境遇会不会比今时今日好上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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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他是没有去问山下,否则定会被对方狠狠嘲笑。
所谓饱暖而思淫欲,这些个罗愁绮恨,也就是富贵子弟花天酒地之余的顾影自怜罢了,他们永远不知钱的好处,正是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缺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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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站在西餐厅中央,额头上冷水一滴滴落下来,还带着柠檬的香气。
一位持钻石卡的客人在点餐时要了芝士鲍鱼,但南洋那批生鲍误了船期,又因厨房在跟餐厅打冷战,没有将之及时通报修改菜单,就出现了客人点餐而无食材的尴尬状况,山下奉命过来调解,但这位兄台显然是成心闹事,兜头给他泼了一杯柠檬水。
正值初冬,这杯水令山下从头凉到心,他取了手帕擦拭,仍维持笑容向客人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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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情虽然罕见,却也不是头一次,投身服务行业的人,都要有被侮辱的先觉。因为都是一样的,你在公司,在洋行,一样被老板上司刁难斥骂,只不过这一行要忍受的人要更多一些。
山下也是风浪里走过来的,并不会因为今日这一杯水而尊严尽丧,但他心里那只小小的黑色触手又免不得涨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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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现实的动物,在没有后路的情况下,怎么样难堪也只好忍下去。在三太没有给出那条充满未知的路之前,山下智久也只好这么忍下去,忍到终有一日升职,去伺候更少的人,也可以给更多的人脸色看。但是这条既定的路程又该是如何的漫长与艰辛,他还年轻,并不甘心将时光耗费在卑躬屈膝上。
那些小小年纪就可以坐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人,就像面前这个借着酒疯泼他冷水的杂种,山下很清楚他的来历,城中豪富新村见泽的私生子,他妈妈不过是个妓女,但有了父亲的庇荫,这个妓女的儿子可以站在这里指着他鼻子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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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凭什么?山下智久自问样貌才干并不输这些人,甚至他要强出这些人千百倍。他只是没有天生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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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给佐藤挂电话前山下破例喝了一杯酒,不是壮胆,而是庆贺,庆贺他未知的将来。
他是考虑得很清楚的,昨晚被人泼水的事情对他固然是有影响,但不是全部。他在鸿升虽然做到了高级经理,但是终归不如营销部实权在握,况且一直以来提携他的人是佐藤,如果现在他拒绝三太的提议,没有在这样的时刻同他们站到一条战壕去,那么以往佐藤同他的师徒情谊都要一笔勾销,甚或还会顺脚踩他几下,那么他在鸿升的仕途可想而知。
这么一来他就只剩离职这一条路可走,但是正如生田所言:年轻人能在一个地方待足五六年的不多。山下当日也是年轻人,他为什么能够忍下来,无非就是为了那一点野心,你在同一个地方待得久,资历会完全不一样,升职空间也不一样。因此,现在教他离职另谋生计,他自然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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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我已考虑清楚,但我想与三太面谈。”
佐藤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想是去请示了,少顷才跟他讲:“今天下午,三点钟,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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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半山茶楼。不过短短几日,山下却有隔世之感。因为站在面前的三太现在之于他的意义已完全不一样了。
三太开门见山:“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山下只看着她,没有答话,也没有客套地笑。现在他已不必再这样了。
“你知道当日佐藤为何会选中你进鸿升任职?当时正值经济萧条,上街求职的大学生也不知多少,但他偏偏选中你,你知为什么?”三太高深莫测地笑了:“因为他看见你眼睛里的欲望和野心,年轻人有野心才会求上进。”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山下没有理会她的自得:“为何会选中我?”
这一回三太是真的笑了起来,因为这问题实在再简单不过,所以她没有回答。
“你明明知道答案,为何还来问我?”
山下在心中冷笑。
他的确应当知道。他不止三岁,生田斗真对他表现出的异样与情谊他不会感觉不到,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三太对这份情谊的过分看高,男人对男人的感情,她将这一注押在这上边,风险实在太大。但又或者他们是实在没有更好的人选,生田斗真什么也不像他的父亲,只除了疑心重。
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商场之上,除了自己,都是外人。又怎能认定他会相信山下。
即便他非常喜欢山下,甚或是爱。但是爱恰恰是最无力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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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想冒昧再问一句,三太是如何知道这件事情?”
山下是指生田和他的事情,他没有将这件事告知任何人,而生田也是绝不多言的一个人,断不会把这样的事情满世界讲,那么知道的人就必定是与他十分亲密的。
“我不告诉你答案,但要送你一句忠言,”三太端起了茶盏:“年轻人对待朋友,要慎之又慎。”
朋友。生田斗真是没有什么朋友的人,那唯一的一个,山下也见过,酒吧老板,风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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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织了一张网,将生田斗真牢牢困住。山下想,也不知这个人有没有命走出去。
离别时山下顺道问了生田家大姑爷的事情,官司仍没有进展,三太叹口气,道:“恐怕凶多吉少,本来弘治是我身边最能干的小辈,年前骊湾的那间纺织厂也是他盘过来加以整改,更名风华纺织,目下第一个财政年度就要来了,派息幅度相信会令股东惊喜,也许还会派发红股,再看看他的处境,唉,不提也罢……”
山下笑一笑,劝她:“吉人自有天相,相信铃木先生会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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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木是否会平安归来不重要,重要的是通知自己的股票经纪立即大量购人英华纺织,再没有比宣布派高息红股之前购人该公司股票更一本万利的生意了。
放下电话后山下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条黑漆漆的深渊,他竟然就这么跳了下去。再没有回头路了。
还没有出一分力,三太便已给了如此大手笔的打赏,慷慨得不似妇道人家。她这么做无非是要告诉山下,她虽是女人,却赏罚分明,懂得江湖道义,他山下智久没有跟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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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半山回到市中,已经是傍晚。
夕阳绵软无力,暮色这样重,广场上飞起的鸽子都染上淡淡灰色,像塔桥上盘旋的乌鸦。
山下在购物中心落车,正要进去采购的时候接到生田的电话,那人问他:“能否陪我去喝两杯?”
依照往常的性格,山下是一定会拒绝的,但今天他见识到如此多的阴谋与背叛,面对生田时便有些心软,答应他在酒吧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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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风间的酒吧,山下看着这个人时心里觉得可鄙可耻,但他们却又抱作一团,去对付另一个人。
一个孤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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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田要了烈酒,喝得有些多,但他酒量似乎极好,完全看不出醉酒的征迹。不知为何山下总觉得他今天心里有事情,便问他:“你遇到什么事情?”
生田只一味答:“没有。”
山下有些不高兴。
“那么你为何找我出来喝酒?”
“因为我想你了,”生田转过头望着他,笑得温柔多情:“你信不信?”
山下想了半刻,认真摇头:“不信。”
“是真的,”这一句生田讲得很低,他想山下一定没有听到,随即他换了话题:“千鹤好不好?”
“还是同以前一样,不太听话。”
“人家说,女儿随父亲,她怎么半点也不像你……”
山下只能苦笑,千鹤确实一点也不像他,无论是样貌或者性格,她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孩子,非常天真。
“有时候你对她太过严厉了,女孩子始终是女孩子,”生田把玩着酒杯看向他:“没有必要当做男孩子来养,我看你的架势,简直恨不能马上带着她去阿拉斯加猎熊。”
山下忍不住笑出声:“哪里有这么夸张,我待她严厉一些,不过是希望她来日独立自主,在我不能照应她的时候不至被人诓骗。”
生田反驳他:“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谁会诓骗她?”
山下不知怎么,心情忽然轻松起来,玩笑道:“怎么没有,我面前就有一个。”
“我怎么会诓骗她,我说给她买三个巧克力球的霜淇淋,马上就买了,说要带她去游乐场,请假也要带她去,”生田也继续着这难得的轻松:“对她而言,恐怕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守信的人。”
他这话倒是对的,在千鹤看来,生田斗真实在是最美好不过,对她千依百顺,且能够理解她的小孩子心性。但山下可不喜欢这样,他觉得自己这个父亲的位置无形中变得不是那么稳当,因此他作前人状教育生田:“养育一个小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是,我知道,要费心劳力,要花费大量金钱……”他转而问山下:“说起来,你一个人养育孩子,有没有觉得很吃力?”
“那是自然,但也没有办法……”
“那么你有做额外的投资没有?我是指股票证券之类,投资得当的话,一个人的薪水可以变作双份。”
山下否认:“身外之财,我从不去想。”
“我可以介绍几支蓝筹股给你,细水长流,也没有多少风险,”生田笑问:“怎么?不相信我的眼光?要知我在国外念的就是证券这一行,后来还在美林打过几年下手,只说一个眼前的例子吧,鸿升有位副总叫做佐藤的,当时他的户口就是我在打理,起初他只放不多的一笔钱,后来看我给他赚了不少,才将全副身家都放进来……”
山下如坠冰窖,先前的温情瞬间消失,他花了很大气力才将心中的惊惧压下去,装作平静地样子问道:“佐藤先生知道为他打理户口的人是你吗?”
生田答:“自然是不知的,当时我是新人,出面的是证券行一位提携我的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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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知道证券行一般将客户分作两种,一种是没有太多钱却想着大赚一笔,为了蝇头小利与经济锱铢必较的普通人,另一种则是不动声色,先拿出一小笔钱投资,看看经济的能力如何,因这些人身家丰厚,故而疑心极重,经济需小心翼翼,但一朝博得信任,他们就会将大笔钱扔进来。
按照生田的描述,佐藤显然是后一种,但是从他的薪资以致身家来看,他还远远不够格,那么就意味着是有旁人借着佐藤的名义在美林投资。而这个背后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财不露白的三太。
这一点生田斗真绝不会不知道。
那他在此时此刻将这件事情讲出来,是无心?还是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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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生田虽然离开了美林证券,但山下知道他当日绝不仅仅只是在那里打了几天下手,他怀着目标而去,在目标达成后离开,今时今日,他想要知道那个户口的动向,甚或置之于死地,都并非难事。
今天这一席话,既像是试探,又像是警告。
那是三太的全副身家,如果山下不出声,那么也许日后三太会落得凄惨下场,但他若开了这个口,那么生田斗真必会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他的对立面,想要博取他的信任将再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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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是这我两年唯一一篇我想认真去写的东西,之前的那些游戏之作,大家忘了吧,这文总有一日会平坑,他们最终也会在一起,虽然中间有些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