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9 灯草2011/5/7 15:56:00
第十章
那一晚生田最终醉酒,这些年他几乎已将那眩晕感忘得干净,但不知这一回为何如此失控,大约是真心为病中老父担忧,再怎么样讲他们也是父子,情分不再,血脉还在。
幼时他不慎自秋千上跌下,头破血流,父亲背着他往医院跑,一路上都是人声,车水马龙,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清,只觉得父亲后背上汗水淋淋,将他的脸都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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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回去了,明早还有谈判,”生田的眼睛里都是闪闪烁烁的影子,但声音很平静。
山下点点头,心里却仍在想着三太的事情。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走出了第一步,就不能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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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醉了。”
吧台后一直在打机的风间突然扔了手柄走过来讲了这么一句。
山下从千头万绪里抽出神来,片刻茫然后才道:“我看他走得很稳,不似醉酒之人。”
风间笑了:“这个世道里,什么事情都教人一眼看穿的话,是要尸骨无存的。”
这话很有道理,但山下却无端生出厌恶:“你明知他醉酒还放任他去驾车,他可是拿你当做朋友。”
“朋友?站到哪里都比他矮一头,十多年来毕业酒会年年给他做背景当陪衬,这样够不够朋友?”风间坦然得教人无言以对:“我是真小人,你至多也不过是伪君子,何必惺惺作态。”
山下几乎无地自容,他自认不是善男信女,但也不知原来旁人眼中的自己是更加污浊不堪。
风间讲的这些话,他今日没有办法反驳,往后也将如此。
那个斜风细雨的午后,在半山茶楼的停车场,他倚着自己的凌志车给股票经纪挂去了购人10万股风华纺织的电话,这个电话为他赚了将近三十万,这是三太给他的打赏,他也落得心安理得。
但自那一刻起,他便已真正堕人深渊,从前纵有再多念想,都不如金钱来得实实在在。
要想不被人踩着做垫脚石,就只好踩着别人的尸体爬上去,至于那尸体生前曾有过多少爱恨情仇,风烟散去时又会有几人记得。
所以山下智久虽然惭愧,却并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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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田是在第二个礼拜见到了山下的简历,夹在一堆厚厚资料里,举荐人是前田政夫。
波士顿商科毕业,没有各类奖牌加身,履历远远算不上辉煌,相片似乎还是大学时候的,比现在要更年轻,眼睛明亮,看一眼就知他少不更事。
那是生田记忆中的山下,干干净净,带着少年人固有的傲气,再困倦都要昂着头,简直没有什么能将他压垮。
但生活最终打败他。
彼时双亲在北非乘坐的列车出轨跌落山崖,山下去领了他们的骨灰回来,在独身公寓里抱着襁褓中的女儿落泪,那一年他刚刚好毕业,却又正值金融风瀑,遍街都是失魂落魄的商科生,山下的境遇更不如他们,他有女儿嗷嗷待哺,每一天都去买好几份报纸,将雇人栏看了一遍又一遍,求职信写一打,在大太阳底下下步行半个钟头去面试,只为省一点微薄车资,卑躬屈膝,陪尽笑脸,几乎已臻绝境。
但他最终活了过来。后来他一直对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抱以感激之心。
若一个人被逼人死地,那么只能有两种结果,一种是顺从地默默死去,另一种则是竭力抗争,跳月兑出来,并因此变得强大。
山下庆幸自己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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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心境生田斗真先前不知,往后也是一样,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事情没有办法对他人言说,上穷碧落下黄泉,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也不可能有一个人能完完全全理解你。
亡妻不能,双亲不能,女儿不能,生田斗真,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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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理山下懂得太早,而生田又懂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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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里在找帮佣?”
这句话来得没有由头,山下听得差一点怔住,他知道是生田的号码,想着他也许是要同自己谈举荐去恒业的事情,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件琐事。
他想,这个人永远不让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却又以为我们能够共进退,真正好笑。
“我在报上看到你登的广告,连着登了半个月,”那边有银匙和咖啡杯碰撞的声响,夹着报纸翻动的‘沙沙’声,一切都像居家生活一样随意:“现在找到了没有?”
山下顺口回答:“还没有。”
琴姐业已辞工个多礼拜,眼下他是酒店学校家三头奔跑,累身累心。
“我这里有个好人选,你要是没意见,明早我叫她过去试工。”
山下还要再讲,那头却已挂断,他有些气恼。
我还没有讲,你怎知我没意见?
但他亦知再拨回去也是徒劳,只好搁置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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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田挂了电话,看见对面的九叔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他摊手:“一点私事,九叔你接着讲。”
“闵航旗下子公司有十多个,恒业本是最成气候的一家,现在弘治出了这么大事情,这两天股票已跌得见了底,在这种时候,还是该找个知根知底的人来接掌为好。”
生田笑了笑:“那依九叔的意思?”
“依我的意思,还是内部擢升比较稳妥。”
“九叔可有中意人选?”
“弘治先前的副手菅原,他在恒业待了八年,沙地那边几间楼盘都是他的手笔。”
“菅原,”生田靠在椅背上,望着头顶风格简洁的吊灯:“我记得他在廉署有案底,好像是……高盛银行破产案的时候?”
九叔略显不悦:“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九叔,我年资尚浅,你我共事只在这两年,所以我想你大概还不太了解我的为人,我这个人呢,最不喜欢事后悔悟,所以也一向不喜欢给别人悔悟的机会。”
九叔面色青白交加。
他是闵航的元老,是跟着老爷打天下的功臣,这江山本来也该有他一份,只是他年少时受旁人蛊惑,曾出卖过生田的父亲,虽然后果并不严重,生田家也没有太过追究,但这事情一直是他心里不能拔去的毒刺,生田斗真今日这一番话,可算句句含沙身寸影。
“少爷这么讲,想必是已有了人选?”
生田但笑不语。
老人只有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发现门只是虚掩着,先前他进来时是生田自己顺手关的门,这地方风声鹤唳,生田斗真怎会如此不小心?
他回头望了望生田,年轻的少爷坐在桌后,对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前方的隔间里,第一秘书正埋头奋笔疾书,仿佛完全不知这小小空间里的人心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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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佣过来试工的时候正是一大早,山下刚刚起床,穿着睡袍去开门,看见门外站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白衣黑库,梳着大辫子,见着他就满脸带笑,说道:“山下先生,我是少爷介绍过来给您家里做帮佣的檀嫂。”
山下迷迷糊糊,听得并不甚明白,只是放她进来。
但这个女人一开始做事情,山下就知她不是市面上那些寻常女佣,杯盘碗碟,上座次座,都摆得井井有条规规矩矩。她是在大户人家做了一辈子丫头的人。
生田家的女佣。
山下双手抱胸,作出盘问姿态,问她:“你方才说,生田斗真是你什么人?”
“是我家少爷,”檀嫂一边答他问话一边还利落地铺着餐巾:“说起来,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支走我,他在外国念书的时候我一个月就要飞过去一趟,家里厨子做的菜他都吃不惯,不消说唐人街那些个腌臜菜色,都是我带了食材过去给他做饭……”
她说起来絮絮叨叨,山下只觉心烦,这些有钱人的怪癖他永不能理解,也不打算理解。眼下的问题是,生田斗真为什么要把这个如此能干的檀嫂送来给自己做帮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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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生田的挑剔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檀嫂的手艺极好,早餐不过鲜奶,煎蛋和普通全麦面包,但味道比山下亲自出产的不知好出多少,早餐后千鹤立即就爱上了这位厨艺惊人的女佣,山下也深知自己登广告决然找不到这样的角色,但无功不受禄。
再者他虽然已经清楚三太招他人麾下的缘由,却更加不想与生田有过多交集,他深信凭自己一身本事也一样能帮己方阵营达成目标。
这其中更深层次的东西,他已不准备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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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路上他给生田去电话:“你差这么一位能干的女士来给我们普通人家做帮佣,岂不屈才?”
“怎会?她跟我讲不知做得多开心,简直乐不思蜀。”
山下知他信口胡诌,也不接话,只是直言拒绝:“我不能要她过来,我们也付不起工钱。”
“工钱在我这里支,你操什么闲心,好好看路,这段限速40,我看你即刻就要收罚单。”
山下吃了一惊,正要回头看清情况,余光里却瞥见一个交通police摘了头盔对他挥手,示意他靠边停车。
出示驾照的时候看见生田那辆深蓝色宝马从他旁边慢慢开了过去,山下在心里骂了句脏话,然后认命,在罚单上签字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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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帮佣的事情不了了之,山下决定下班后再跟生田好好讲一讲,他不喜欢受人恩惠,尤其这恩惠来得别有用心。
岂料他晚上回去便在家中见到生田,千鹤已由檀嫂接回来,此刻正在书房与生田玩联机游戏,两个人杀得不亦乐乎,山下站在门前几欲开口,终是忍了下来。
他实在不明白,生田斗真怎么能以如此自然的姿态介人到他的生活里,这个小世界本来是两个人的跷跷板游戏,随着这个陌生人的加人,竟然变成了一个更加稳固的三角阵型。
这改变来得太快,快得令山下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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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时山下立即很不客气地发问:“你怎会过来?”
生田不以为意,好像这很寻常:“孤家寡人过来打个秋风有什么奇怪。”
千鹤立即揷嘴:“檀嫂做的饭味道很好,斗真你以后可以天天过来呀。”
生田摸摸她的头表示赞许,山下却唬她:“天天过来好陪你打机,不用写功课?”
“谁叫爸爸你技术那么烂,每次第一关就被我揍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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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生田的时间并不充裕,饭后他要赶回公司加班,山下想一想还是送他至楼下,在电梯里两个人一时无言,但气氛并不糟糕,山下想起坊间传言,问他:“报上说,老爷子病了?”
“病得很重,许是好不了了。”
“那闵航怎么办?”
生田苦笑:“你问我?我只好去问大罗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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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简短对话涉及许多事情,传到市面上,免不得风云变色,但他们都极平静,没有步步为营杀机四伏。
他们都想,大约是晚餐太好味,空气又清爽,看什么都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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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公寓大厅才发现原来外边已下了雨,远处水洗层云,脚下这座海中孤岛秋意绵绵,灯火欲醉。
生田的车停在附近的收费停车棚,走过去尚有一段路程,两个人对着雨幕沉默少时,山下转身回楼上:“我给你拿把伞。”
从底层乘电梯上去,到自宅的时间大约是十五秒,弹指一瞬,山下只觉得从身到心都是一片空白,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中,怎样取了伞,再怎样到了楼下。
他只记得,等他到了公寓大厅,那里已经没有了人。
他撑着伞走了出去,站在街道边,整条路上都没有人,安静得不像话。
远处有车灯亮起来,车轮下是一片片白色水花,雨水在黄色的车灯光下看起来像冬日清晨的薄雾,朦朦胧胧的一大片,愈走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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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收了伞,在雨里站了片刻,然后向公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