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真相
Takizawa原本要被两名少年幽灵“护送”至单人舱房，但在他一番半真不假的“哎呀我一个人待着可能会被暗杀说不定连你们也会倒霉不要不要我不要一个人待着”抱怨之后，他又甩出一个诱饵“隔离室里有个人是《岚》的作者，待在那里比较不会无聊”。
《岚》的作者。
这对少年们是很有吸引力的。
《岚》是本很有意思的书。
它文体多变形式多样，总体来说，是个讲述人类文明与外星文明接触的冷笑话加荒诞故事集。有一本正经的伪新闻报道，有心惊胆跳的灵异事件回忆录，有热烈地向外星人倾诉爱恋的情诗，有灰暗的人类自杀手册揷画，有充满了老饕口吻的如何煎炸异型的菜谱，还有外星种族客居人类殖民地的民宿日记。
它原本只是网络上一个名为Arashi for Dream的私人博客日志，在广受欢迎之后结集出版。它的初回限量版里还附有全息录影，汇合了许多鸡杂狗碎意义不明的片断。虽然被一些评论家极度鄙视，但是不少年轻人很喜欢它，称之为“减压疗伤圣品”。
当然，没有人真正相信它。
两名少年在交换了几个眼神之后向舰载人工智能提出了借用一间小会议室的要求，Yonehana驳回了这个申请，不过还是把空闲着的心理保健室借给了他们。
Takizawa听到人工智能的回复之后不禁笑了——安定平和的室内布置，无死角的隐藏摄像头阵列，唯一可用于攻击的武器就是铺满地的柔软靠枕——自己这帮劫机犯真是不让人放心啊。
不一会，心理保健室就塞满了人：逃亡四人组、心理治疗师和五个少年。
心理治疗师是个身材魁梧的墩实男子，但因为长了一张天生喜感的脸，丝毫不会给人带来压迫与威胁感，硬要形容的话，大概可以叫他“温柔的熊”。也不知他之前在做什么，总之现在他正围着一件粉色的围裙。新来的三个少年大概是跑来见《岚》的作者，他们在除了皇子与治疗师之外的三个成年人中犹豫不决，而那三名成年人完全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一脸的茫然。至于不良皇子，他早就坐倒在地搂了一个抱枕笑得打跌。
“不要被外表迷惑。”心理治疗师说。他端来一大盘小糕点，在一地靠枕中踢出一小块空位放下，示意众人坐下。于是除皇子外的所有人都很自然地以糕点为中心坐成了一个圈。一名少年在胸前抱了一本《岚》的初回限量版，踌躇一番后，他朝Yoko递出了书本：“请给我签名！”
“哈？！”Yoko一脸错愕。其他少年爆出一阵哄笑，而认错了人的少年则立即脸红了。
众人的讨论热热闹闹地从这一场错认开始。
皇子殿下一个人搂着抱枕在一边寂寞地滚了几圈后撞到了差不多有一人高的空天飞机充气模型。他躺在地上发出奄奄一息的呼唤：“医生，我要个别辅导……”
治疗师先生果然离开谈天的圈子，蹲到了他身旁。
“我有一个朋友……”Takizawa平躺在地，慢条斯理地说，“死了。”
“愿意和我谈谈他吗？”治疗师轻声问。
Takizawa起身，背靠着充气模型蜷坐成一团，大抱枕搂在小腿前方，盾牌一般隔开了他和治疗师的距离。这是一种防卫式的姿势。
治疗师由蹲姿改为坐姿时，巧妙地变换位置由他的正对面改成了坐在他的侧前方。他的坐姿放松和随意，而且正好挡在了他和后面围坐成一圈的众人之间。
Takizawa蜷紧了些，貌似沮丧地把下巴埋进抱枕里，几乎陷下去半张脸，说话声都快全部闷进了抱枕：“老师，你为什么在这里？”
治疗师轻松的笑容没有一丝改变：“因为我是老师啊。”
对他俩说在战场上要保护好自己和对方的年轻老师。
Tsubasa的老师和毕业之后的直属上级。
如今是舰队的心理治疗师。
看透人心的能力。
Takizawa别过脸，目光越过治疗师的肩膀，落在两个之前牵着手的少年脸上。
少年幽灵。
“原来是老师啊。”他说。他又一头倒在地上，仰脸问治疗师，“我都没有收到过《岚》的限量版，很想看一看里面的影像到底多有意思。可以代我向他们借吗？”
“不用借。”治疗师说，“我有。”
治疗师按下墙壁上一个开关，隐藏在天花板上的投影仪开始播放影像。这是一段又一段零碎的无厘头片断。所有在脑袋上套着各种袜子的都代表人类，用毛巾、搓澡海绵球和泥巴捏的不明物体都代表外星人。
片断一：人类在游泳池边晒日光浴。天下突然下雨一般掉下许多海绵球。人类哇哇大叫，把所有海绵球扔进泳池，然后继续晒日光浴。海绵球吸水胀大，漫出了泳池。人类又哇哇大叫，排干泳池的水，然后往泳池里扔干燥剂。干燥的球飞了起来。人类洒网盖在泳池上。飞起的球越来越多，网盖不住了。人类往里扔石头，扔火把，扔炸弹。轰的一声，满天都飘飞着细小的海绵球。人类收起泳池边的躺椅，夹在胳膊下走了。
片断二：一个泥巴球在乱七八糟的庭院里滚动，碰上什么粘住什么——草籽、花瓣、虫子、钉子、木棍……?粘住的东西越来越大，最后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星球。
片断三：《岚》的封面。人类翻开它，撕下一页菜谱贴在厨房墙上左看右看。人类走到一个铁笼子旁，打开笼门拿出一个毛巾球扔到锅里。毛巾球像冬眠苏醒的蛇一样慢慢完全伸展开，从锅里跳出缠上尖叫着在屋里乱跑的人类。毛巾把人类缠成了木乃伊。木乃伊发出恐怖的笑声，放火烧掉了笼子里的其他毛巾球。木乃伊离开厨房，走上二楼。二楼传来其他人类的尖叫声。
片断四：地上有一支狗笛。头上套着横条纹袜子的人类把它捡起来，擦了擦，吹了一下，然后把手放在耳朵边作势听远处的声音。没有反应。于是他把狗笛扔了。套竖条纹袜子的人类路过，也捡起来吹了一下，他把手搭在眉毛上方四处张望。没有反应。于是他也把狗笛扔了。套着圆点图案袜子的人类也捡起狗笛吹，远处忽然出现滚滚烟尘，一大堆毛巾泥巴球潮水一般涌来。人类尖叫着逃走。
看着这些影像，保健室里所有的人都在大笑。每次影像里身穿全黑衣服头套彩色袜子的人类尖叫着逃走的时候，屋里的笑声就愈加响亮。
Takizawa捧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笑得眼泪都飙出来了。
狗笛。
他带去塔塔尔的那个小圆筒就是狗笛。
他派的人手潜入幽灵计划实验室偷出的重要芯片。
他拐弯抹角套话打听到的芯片原设计人就在风瀑城的消息。
Tsubasa去风瀑城也许是为了夺回他偷走的芯片，也许是有别的任务。
但是，他是套条纹袜子的人，Tsubasa是圆点图案。
他无法激发芯片，但Tsubasa可以。
所以为什么他从来没给基地引来一只怪物，但和Tsubasa在一起以后就不断地引来异型。
那个芯片是幽灵能力的增幅器。
所以Tsubasa“能听到”的能力越来越强，相对的，“被听到”的可能性也越来越高。
召唤怪物的魔笛，虽然并非出于他自愿，却也算是由他亲自交到了Tsubasa手上。
Takizawa躺在地上大笑不止，笑得眼泪不停地流。
屋里的人很自然地分成两个圈子。除了皇子和治疗师之外的其余八人谈话气氛颇为欢快热烈，话题也不仅限于岚以及适才的影像，而是漫无目的地随意转变。这帮人不仅能说而且能吃，Yamada已经跑进跑出补充过两次零食了。
Takizawa横躺在地上，仰视着治疗师那仿佛雕像一般凝固不变的微笑。“他们都是你的得意门生吧。”
“他们每一个都是好孩子。”治疗师说，“你不打算来点零食吗？补充糖分能改善心情。”
“我看到甜食就没有心情。”Takizawa答。“再说，我看这零食改善的不只是心情。”
五个少年在争抢零食和打闹调笑间已经杂坐在三名成年人之间，将他们各自隔开。谈话看似热闹，其实基本都是三名成年人在发言：Hina兴高采烈地絮叨，Yoko眉飞色舞地讲着大概没人真心在听的八卦，Nino虽然挂着一副“你们好烦”的表情，嘴可一直没闲着。尽管不太清楚他究竟是吃东西还是说话的时间比较多，但是跟他在塔塔尔基地的情形相比，他显得有些过于健谈。
“这些小孩什么时候才能不吃零食啊？”Takizawa貌似随意地问道。
“他们很快就会长大了。”治疗师会心一笑，瞥他一眼。
——也就是说不久之后，这些少年幽灵就可以无需药物的帮助也能诱供。
“老师，”Takizawa轻声问，“你拿我们当实验用的猴子吗？”
“怎么可能。”治疗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Takizawa露出怀疑的表情。
治疗师保持笑容，嘴角勾起的弧度没有一丝改变。“只是一场小考。”
——原来我们是不能被提前偷走的考试卷而已。
Takizawa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这张卷子什么时候发给他们？”
“你啊，大概是我的卷子也说不定。”
“由指挥官评分么？”
治疗师笑而不答。
Takizawa没有继续追问，倒是沉默地闭目养神打起盹来。
拥有相当实战力的舰队。
有数量不明的少年幽灵。
有幽灵培训人员。
有用途不明的科学研究舰。
再加上一个很快就会被发现的，幽灵能力增幅器设计者Nino。
以及一个已经宣布要与其合作的皇子。
如果再考虑本人的声望与号召力，Koichi这个舰队指挥官手上的筹码真是不少。
不知他能捏住的筹码有多少，他又想用这些筹码来换取什么呢？
Koichi沉默地钉在舰桥的指挥平台上，仿佛是安放在那里的一尊身姿挺拔的雕像。
到达预定目标点还有一段时间，舰载人工智能报出一个准确的数字之后，向他请示接下来的命令。
如果是塔塔尔行星基地的那个Tsuyoshi，大概紧接着还会很人性化地追问一句“Kochan需要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吗？”——没错，那家伙还是个会叫人昵称的人工智能。
人们会因为人工智能这种看似体贴的行为而误以为人工智能具有感情，实际上并非如此。收集处理大量琐碎的信息后加以联想并模仿，这是每个人工智能都有的人性化学习进程。换句话说，只不过是为了配合使用者习惯而作出的更舒适的调整。
尽管Koichi明白这一点，但是回想起自己离开塔塔尔时，基地的人工智能那种突然间变得生疏的语气还是让他有轻微地不适应。
“KK244邮件是否已经得到回复？”Koichi问。
“没有。”
Koichi知道塔塔尔就要大难临头了。
那份邮件能唤醒他留在行星基地人工智能Tsuyoshi中的一个安全监控程序。该程序监控的对象无论运行情况如何都会有一份回馈报告返回，即使是程序被强行移除也必然会有一份程序被迫中止的简报返回。如今杳无音信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监控对象已经失去控制，要么被植入了程序的Tsuyoshi本身无法运作。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对塔塔尔行星基地来说都是灾难。
因为那个安全监控对象是异星生物研究所及附属实验场。它建在风暴城附近，就在城市空气供给站所在的那片荒原的正下方。
那片地区在地图上的标记是已经过勘探的无矿地带，地面上又长的尽是人类无法食用的植物，再加上是行星风暴多发地段，除了有意研究行星本土原生生态圈的奇怪动物学家，没什么人觉得那里有前去一窥的价值。而那个奇怪的动物学家，正是这个异星生物研究所的负责人。
四皇子为以示诚意向他毫无隐瞒地讲述了逃亡者一行人的遭遇。Yamada的两次中途报告验证了他和Nino的故事，而KK244邮件的石沉大海则是明确的不祥之兆——塔塔尔正在走向同Zack一样的毁灭之路。
以《天鹅绒暗影》一书为代表的帝国官方论调一向宣称灵族强行入侵人类生活的星域，野蛮残酷地摧毁了人类的幸福家园。大概因为灵族金色战舰之华美而倾慕所罗门星人的人类太多，宣传影像往往只截取炮火倾泻的一刻，通常还会与数百年前某个自云层投落早期核弹的画面相连接。之后自然是惨状的展示、苦主的哭喊及义正言辞的鼓动宣言。
曾在网络上悄然流传一时而后神秘消失的一段名为《奇迹》的影像则有些不同。从那段影像上可以看出灵族的舰队是目标明确地打击行星某些地方，并非一开始就怀有摧毁行星的目的。
Koichi现在相信《奇迹》的影像才是真相。因为他在Tsuyoshi看到了最早遭遇灵族攻击的两颗行星的数据。灵族最先攻击的并非帝国官方所说的“家园行星”Tifa，而是另一颗行星Zack。Zack仅建有一个三类前进基地，即科学考察基地，其研究对象是“非类地球生态圈生命体”。
于是可以想见当年是怎样的情形：人类研究外星人，被冒犯的外星人愤然炸毁人类的研究基地。
那时候的人类还无法主动与灵族沟通，而灵族也许不屑与人类沟通。
但是后来人类有了幽灵战士。 人类不屑与青蛙交谈，但如果是只会说人话的青蛙则另当别论。灵族看待人类大概也是如此。
“Tsuyoshi，通知跳跃号融化二号冰淇淋。Rika船长，”Koichi转身看向正登上指挥平台的旗舰舰长，“到达第四拉格朗日点前维持各分舰队队形。确保所有通讯线路通畅。塔塔尔发来任何讯息，立即通知我。做好准备与灵族遭遇。”
苗条干练的女舰长在听到最后一句时扬起了眉毛：“如果行动计划有变，作为舰长，我希望以后能第一个知道。”
“不，计划还没有改变。暂时没有。”Koichi微微笑起来。领导者的紧张情绪会传染其他人，他希望自己的队伍能保持警惕，但不要神经兮兮。“还有什么疑问？”
“那些从地面上逃来的家伙什么时候离开？”
“确定我们原本的行动计划不需要改变以后。”
Rika没有再多问，行礼之后立即着手执行之前得到的命令。
Koichi离开舰桥，他需要收集一些情报以确定是否需要改变计划。 ——其实计划早就被改变了吧。
Koichi走出舱门时想着。
从一个皇子被调任到塔塔尔行星基地成为驻军人员之一的时候起，发生的许多事就不在计划之内了。不论是他以为要老死在行星地表的人生计划，还是不久前国防部伴着调任书来的秘密作战计划。或者是很久以前帝国皇帝亲自托付给他的计划。
他原本只用看守一个科研所。
他原本只用保证这个能维系帝国军与月球叛军之间合作与和平的科研所的安全。
塔塔尔是幽灵战士的出生地，由帝国与月球联邦联合研发的幽灵战士的出生地。
他只知道这一点，没有更进一步的情报了。
就为了知道这一点点消息，他牺牲了一名自己最信任的士兵，并最后不得不给那位下落不明的忠诚士兵加上逃兵的恶名。
当然除此之外那个科研所还有在研究其他的地外生物，他的任务就是不让科研所发生任何“泄漏”事件——无论是生物泄漏还是情报泄漏。他因此以防止扰民为由下令禁止士兵私自靠近风暴城。
三方和谈之时，Koichi被召回总行星开军事会议。他当时以为那只是一个借口，以为自己会因为曾探察过幽灵计划而被指控，或者被降职调任到一个无聊至死的位置。
然而命运塞给他一个事故体质皇子。
皇子到来的当天就发生了“生物泄漏”事件，还意外地出现了灵族。
接下来是个装了怪物的包裹。
之后又是一名月球联邦联络官突然向他公布了自己的幽灵身份。
在得知Tsubasa正是幽灵时，他着实吃了一惊——作为人型武器的幽灵投入使用，必定需要一个实验场，他不希望这个实验场是自己的管辖区，有一个研究怪物的科研所已经够麻烦了。可Tsubasa已经作为月球联邦联络官与他合作很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各种反应是否已经作为实验数据记录在案，这让他非常不快。
而且，一种武器被投入使用，说明另一种新武器已经在开发的进程中。
接着是头一回收到灵族指挥官的联络，然后发现了Zack星球被攻击的真相，然后被调职，接到一个疯狂的计划……
Takizawa那家伙跑到这里来，就像是拔开了装有什么奇异烟雾瓶子的瓶塞。 ——他为什么就是个事故诱发体，而不能是个能许愿的灯神呢？
Koichi几乎忍不住想叹气。他倒不是没有想过逃离麻烦事，但他清楚，轻松也只是在逃走的一瞬间而已。换个角度想，这是给了自己机会过上有挑战性的、毫不平淡的一生。
大概在许多年前，他答应了帝国皇帝会保卫这个国家时，就注定要卷入各种麻烦。
灵族在塔塔尔发生“生物泄漏”时出现得过于迅速，他们必然在塔塔尔设立了侦察或监视前哨。很可惜Koichi在自己任内没有找到这个前哨点予以控制。如果灵族无视和谈协议，仍然要派出舰队来摧毁塔塔尔的话，空间跃迁的出口必然在五个拉格朗日点中的一个。第一和第二拉格朗日点上已经建有行星轨道防御站，第三拉格朗日点在该星系的恒星背面，是shock舰队原定的空间跃迁入口，在那里不便对塔塔尔进行直接攻击，而第五拉格朗日点上有密集的小行星群。所以灵族舰队的出口必然选在第四拉格朗日点上。
所以他要求跳跃号唤醒了一个还在冷冻冬眠中的成年幽灵战士，如果灵族真的出现，至少能在重启战端之前做一点沟通。
如今可采取的措施倒也简单：确认“生物泄漏”的程度，协助现任塔塔尔行星基地指挥官保障行星安全，或者协助他们逃离行星。如果不需要做这项工作，就照原定计划驶向第三拉格朗日点。 Koichi在等待信号。来自塔塔尔的求救信号，或者来自灵族的攻击信号。
还有两个标准时到达第四拉格朗日点。
“不可信赖的盟友。不可预知的敌人。”Koichi嘀咕。